大潮
採集是除了航行以外，島上最頻繁的海岸活動。以下我將會
簡單介紹幾個界分海岸空間的術語，方便用來描寫我觀察到
西莒人的採集活動，並間歇引用這兒人說的話來描寫他們採
集的活動。
A ：每日都會有兩次漲潮與退潮，而在 15 天之內，每日漲
潮至最高的『滿潮線』與退潮至最低的『乾潮線』位置都不
同，滿潮線與乾潮線之間的垂直距離稱作『潮差』，潮差所
區隔出的水平空間就是『潮間帶』。『大潮』的日子，是滿
潮線至最高，乾潮線最低的日子，也是潮間帶最大的時候，
就是陰曆的初一至初三，十五至十七幾天。
在大潮時的乾潮是最佳的採集時候，因為平時不會露出來的
濱海空間，在這時候都可以徒步到達，在西莒島上多為清晨
或傍晚的三四點至六點。聽說在過往島上生計較為侷促的時
候，就算不是大潮的時刻，只要是乾潮人們都會在海邊努力
採集，無論是為了自己食用還是販賣；而今人們多只會在大
潮時的傍晚出門採集，算是娛樂而非生計所迫了。
礫灘是西莒大部分的海灘地形，裡頭什
麼都有，但是種類與生物分佈都不集
中，除了從濱海至陸地的石頭一顆一顆
翻起，沒有別的採集竅門。最常見的螺
是苦螺 ( 黃料 )[wan liau] ，她之所以叫
做黃料，是因為她的殼內部會有黃色的
圈紋，又是常拿來醃漬的料理。很大且
昂貴的榮螺 [tsau lo] 是一定要在退潮以
後去找，當地人說，它都會在比較低，
靠海的地方。以上兩種螺都是礫灘與礁
岩上很常出現的螺。
礁岩就是當地人泛稱的『大石頭』，是每個採集者最想
要搶先挖掘的寶庫。因為螺與貝類都會優先尋找石頭的
縫隙生存，而大石頭的縫隙穩定且深，不若小石頭常被
海潮翻攪，所以棲息的生物數量也會特別多且集中，只
要找好一顆大石頭，每條縫隙都搜尋，就會有很好的收
穫。西莒人常在此採集的對象有筆架 [bi ga] ，若是在照
得到太陽的地方生長出來的筆架，看起來會是綠綠的，
在照不太到太陽的地方長出來的，則會偏黃；
孔雀蛤（淡菜） [kan
niaŋ] 是集中在五六月才
比較肥美。笠螺（海鋼
盔） [po lo] 常見在石頭
的光滑處，常共伴出現
的藤壺 [tsai] 在整片刮
下來帶回家後，可以把
當中的肉挖出來，蒸
蛋、燉稀飯都很好吃。
B ：以西莒島的蛇山 [se lang] 為例，它是西莒島的一個離
嶼，也是重要的採集區，但平時乾潮時本島與蛇山之間仍
有約數十公尺的淺海，無法涉水而過，但在大潮的乾潮
時，當中的水會退盡，此時就可以徒步走上蛇山。但由於
馬祖列島的潮差極小，只有一個多小時是完全無水，必須
快去快回，否則就會被困在蛇山上了。
C 、 D 、 E 、 F ：沙灘、礫灘、礁岩與潮池是海岸幾種生
物棲地的種類；福州話有詞彙指涉沙灘 [se] ，以及石頭
[show lo mo] ，這也是他們主要指涉海岸地形的詞彙。
沙灘是最常露出海面的地形，裡頭最常被採集的對象是被
稱作『沙蚌』的花蛤，當地人說：要找沙蚌首先是要找到
海浪可以打到的、濕濕的沙灘地方，太高的地方也許還
有，但就可能很少；如果很靠海的話，就是沙灘還有參雜
礫石的那種。
沙灘上有淺淺的坑的，就可以去挖，那裡下面就有
沙蚌，但是蚌殼長得大小如何，要挖開了才知道。在東莒
的話，海灘上一定要有那樣淺淺的坑的，下面才有蚌殼，
但在西莒，沒有坑的地方也可以挖挖看，底下也可能會有
蚌殼。大的沙蚌叫作 [cha au] ，只有福正媽祖娘娘 ( 福正
天后宮 ) 下面的海灘才有，靠碼頭那裡是沒有的；小的沙
蚌就叫 [se ia] 。馬祖的沙蚌都被採集過度早就消失了，目
前可以採集到的沙蚌都是政府雇船放養的。
潮池是退潮後，還有海水積聚的水窪，這些水窪裡常躲藏著土帽（章魚）
[tu mo] ，有經驗的人會帶著鉤子試探每個潮池裡的石頭，看看底下是否有
章魚，再用鉤子勾起來。
在西莒約有幾處可以採集的地方，地方的人會因自己的
腳力與需求選擇，也會觀察到生態消長的現象。例如島北
方有菜埔澳 [tsai au] ，那裡的腹地很大；下田澳直升機場
旁下的沙灘叫做 [ai no] ，要是走到比較遠一點也會有蚌
殼；再來就是坤坵 [kou u] 的蛇山、樂道澳 [de lo au] 、公
墓下方的沙灘 [tsen au mua] 以及靠垃圾場那裡的 [pa lin
we] 。
原來菜埔澳在沒有興建碼頭
時，貝類是很多的，但是興建以
後貝類就少了。同樣狀況的有大
砲連 [da o lian] 那裡，還有海淡
場附近的 [kan a le] ，過去都有
很多貝類，但是在蓋了建築物以
後，就少了，甚至沒有了。
濱海之名
莒光鄉誌曾做過東西莒島地名訪查，鄉誌上地名呈現的方式， 看到
彷彿視這些地名為固定不動，可以在地圖上被清楚標示；但我更 在本處沒有單指水所構成空間的地名，只有陸
好奇實際上居民是如何知覺這些『地方』，因此我就拿著鄉誌上 地與岩石才有名字，附近的水體因為在固體的附
的諸多地名作為資料基底開始訪問。雖然能夠找到邏輯理路的地 近才得以被辨認。而要變成一個有地名的地方，
名仍少，但我希望就目前有的資料試著整理出當地人使用濱海地 最起碼的條件是要能夠被看到：也許是能在海上
名的幾種方法 眺望，也許是可以步行前往。隨著能夠被看到的
視角限制以及可達成度的不同，每個『地方』擁
有固定的被辨認意象，也許是淺灘險礁或是奇岩
怪石，只要能與附近的地形外觀區別，就能夠被
辨認為是一個地方。
地名重要的功能有二：一是可以在海上標示鄰
回航： A to D then C 島海域上的路徑，二是可以用來指涉可以採集的
我將地方可達的方式分類表示成如下的集合圖，如果將回航看 地方，而隨著近年人們出海與海岸採集的活動密
作是從類別 A 途經類別 D 直至類別 C 的旅途，則較能說明這些 度減少，使以上功能越來越少被實現，地名也就
地名被使用的方法。 A 類別指的是看得到卻到不了的地方，這也 被記得破破碎碎的了。在描述上，當地人會先辨
是佔所有地名大多數之處：船也許可以靠得很近，卻無法靠岸只 明那個地點能不能在岸上看到，能不能走到，其
能遠觀。例如島的邊緣多有佇立海中的絕礁，附近常是好的漁 次才是描述坐船過去的話，可以靠得多近。比較
場，海象也往往奇詭不好接近，必須依賴特殊的航海技能才能通 特別的地形是地理上說的『暗礁』，這些地方退
過，這些地方也常常是好的導航目標。類別 D 常是良好的漁撈船 潮才看得到，漲潮時就看不到，如果航行時沒有
釣場與緊急停泊之處，類別 C 則是港口與海灘。 掌握好與它們之間的距離，就有可能會觸礁。這
些地方在福州話李稱為 [na] ，書寫時寫成
『磹』，指的是突出卻會積水的地方，地方上的
以東莒島進大埔港的路 人會稱環島某些重要的 [na] 為『大王』，行船經
徑為例，大埔是避風深長 過時要點頭或行禮致意，在聚落祭祀時會對他們
的石頭峽谷港口，但此處 供奉香火。。
天象常常不好且能見視野
很差，如果沒有按照一定
的航行方式行船，很容易
會撞上峽谷的兩岸。因
此，如果要駛進大埔港，
首先就要在看到『尖峰』
時就緒，依序經過三～一
殿的西岸突礁，繞過最後
一個突岸『棺材礁』之
後，就航行到大埔的白馬
尊王廟下方，此處就被稱
為『大王下』，再往內航
行就可以到達大埔港了。

以上回航路徑中的終點『埔柄』不只是港口，也
是大埔港往內陸居處小徑的起點。這個地方是大的 其他未特別說明的地名大多以其型態想像命名，約有兩類：
空地，雖然並不是很平坦，卻可以讓回航的漁船就 一是擬似動物的某部份，二是大家應該都知道的形象。以動物
近將魚卸下舖平曬乾；沿著走則會依序遇到被開墾 形象命名的有犀牛鼻、雞角（公雞）鼻、青甲（青蛙）礁、牛
成小小塊的菜園圃，最後到達內陸的村子。在民國 背與虎尾等名；而多為人之的形象則常採借自廟宇內可以見到
五十年之前，埔柄有幾間小木屋，是專給漁夫吸食 的東西：如八爺帽、掛印、龍船礁、彌勒肚與蓮花等。
鴉片 [a pian] 的店舖，他們所消費的鴉片來自小徑終 有些地方不只有一個福州話發音名字，島上的人也很通用官
點的熾坪村。 方與軍方訂定的名字。許多地點由於形式險要適於儲兵，所以
常被當作是軍方的據點哨站，例如虎尾又叫做『零五據點』，
相對於以上三類地方，只能走到而船不能到的海 其中『零五』是軍方用來稱呼地點的數字代號名。
濱地帶很少。例如東莒島的旺弟坑：坑是指深且狹
長的海灣，船無法駛入，旺弟坑得名是因為過去有
一個名叫旺弟的人常常躍入裡頭抓龍蝦，而在他之
後再也無人有此膽識故名之。西莒的老鷹巢 [lau yu
lu] 是陡直的山崖，直下則是很好的釣場與採集場，
因為是內海所以只能步行而至，一路下行往回望的
時候會覺得那無人能爬上去的絕壁應該只有老鷹才
能在上面築巢而得名。
難民村
目前的莒光鄉兩島上，都是『軍事』與民生共存交雜，從海濱到
『山上』。海岸邊的堡壘與海關口不消說，在『山上』民眾勿近的
據點以及各路口目前留存的哨口目前都還在使用中。但因為『軍
事』幾乎漫延當代島上所有的空間與時間安排，使得要描寫島民的
特性，就幾乎是要描寫島的全部生活。
我將以西莒島的青帆村為例，描寫它目前的空間樣貌，形成的過程
與不同時間段落被利用的狀況。西莒青帆村是西莒島上近代際遇最
複雜的『村』，描寫它就幾乎是提及西莒島近代重要的事件了。
青帆村的現貌遠比我所繪的圖示還要複雜，複雜的原因不只是因為
它遇到太多近代的難民移入、軍事措施與公共建設，也是因為島上
人口在戰地政務末期達到巔峰，使得既有家戶空間不敷使用，每家
只好不停蓋違章建築，佔用公共的土地耕作或是利用圮毀的軍事建
築物豢養雞隻或是挪用為儲物空間。
同時，村子裡所有的房子外都塗上白色水泥
漆，即便是鐵皮屋亦然；所有的水泥房屋都是軍
方於民國 50 年左右興建給民眾租用或買斷，這
些房子都是由軍人直接採港口海砂所蓋，目前都
在崩壞中。
如圖示，青帆村的公務（ P 、 P' ）與軍方單位
（ M ）都興建在既有村落的外圍；天后宮是因為
原來在村落交界，為了方便行政管轄所以移至村
辦公室旁。

A 、 B 、 C ：青帆村目前的聚落可以分為三大區，每區都有做生
意的『街』，每個街就是一個村落拜拜集資的單位。 A 區的街是
最早開始做生意的街也是最早有水泥房子的區域，本區最早的店舖
約民國 20 年開始營業迄今，也是唯一有做過美軍生意的街。 B 與
C 都是民國 50 年之後才開始向國軍做生意的街；其中 B 區仍然有 民兵、巡守與崗哨（ D ）：戰地政務時期青狀年男
幾棟木屋，是民國 38 年左右，地方為了容納由福州逃出的難民所 性必須擔負『民防隊』的勤務，除了學習打靶與參
建的一層樓半木屋，與它們同時的木屋大多早在民國 40-50 年間便 與運補之外，重要的任務是要在每日輪班站崗與夜
因火災而毀，只剩它們縱然歪斜破敗，仍擔任某些家戶的儲物空 間的村落巡守。
間。
站崗的地點，是村子最北的村辦公室以及鄉公所等處，村辦公室儲有槍枝，每
個站崗的人要在值勤時到村辦公室領槍，然後與軍方派下的副村長一起守備。巡
守的範圍則大約是居民居處的村落街巷。
往其他村落的路口崗哨是由軍人守備，無論日夜間經過都要到村辦公室領取口令
才得行，若是沒有經過許可，哨兵可以當下格斃闖哨者。
由軍轉公
當代的莒光鄉行政已經是隸屬行政院，而只有軍事單位屬於國防部。但於戰地政務
時，所有的公務單位有政戰人員配置，醫療系統也是由軍方提供，就算是現在，老
人家要看醫生時仍會說『去找醫官看病』。其中特別的單位是我標為 P' 的學校與漁
會賓館：這兩個單位的位置是過去游擊兵用來處決與監禁人的場所，後來才改建，
這兩個位置被村人認為『不乾淨』，且常有靈魂作祟之處，直到近年港口前方的陳
元帥升格捉鬼之後，才稍稍消解村人的疑慮。

陳元帥廟前原來是懸崖，但在民國 90 年左右在其前方興建約五公頃的海埔新生地，
目前則被規劃為軍民共用的司令台與操場，連接著新碼頭。海埔新生地也是島上居
民與孩童唯一能運動的場所，縱然上頭散置工程完成後的石塊與軍人放假消費完的
大量垃圾與煙蒂。
身體的線索 島上的老人與中年人常說過去生活就是不斷的
身體的姿態紀錄著一個人長久以來的際遇和生活習 搬運，每個村子的人都還能指出每條由港底搶灘
慣，無論怎麼刻意改變或復健，都難以從一種姿態換成 上陸的物質，要怎麼裝卸搬運才能進村子。東莒
另一種。 島人還能說著當時村與村之間連結的小徑一旁就
鋪著蝦皮魚乾，挑夫在小路上要避過這些小東
在台灣時，每種職業的人工作的場所分得 西，跳著經過。一直到現在，在海上岸上村裡村
很開，且人群總把人群沖散，不會覺得某種 外集中的冷凍庫與各家戶之間仍需不斷搬運物
身體姿態多到印象會深刻的程度。但在東西 資，這些工作都是由成年男性擔任，這也是島上
莒，除了高階公務員教師幼童以外的人，都 人們最主要的工作，搬東西。運輸物品的人可以
是 O 型腿，背扭曲肩膀不平且步履沈重的 因為為其運輸的對象不同，而由不同的來源得到
人，此時就不得不直視造成他們身體姿態的 報酬，而島上最大的唯二金錢來源，就是軍方與
緣由了。 地方行政單位。

之前難以想像軍人生活與地方居民的交集，所以對於他們在地方社會的
位置沒有特別思考過，但仔細想了以後，才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因為軍人
的勞動是為了維繫空洞的國家疆界與守衛名號，而這兒目前居民所有的勞
動則都是為了讓軍人能在這個地方的生活能夠存續 --- 維繫他們的肚腹、大
部分民生物資與娛樂。而地方行政的規模就是兩個島同歸一個鄉公所管
轄，鄉公所裡頭的公文不只少且幾可自成食物鏈，但所有行政單位必須有
的編制、公務與例行活動還是得有，預算還是得消化。而莒光鄉不到 400
名居民則是倚賴這些單位生存，若失去這些單位，居民就失去了搬運物資
理由，當然也就會失去財源了。

除了搬運成本，與勞委會擴大就業方案等名
軍與公 目，地方行政部門得以將諸多款項澤被於民的方
縱然看起來穩賺不賠，但與軍方與鄉公所作事並無法很隨性。 法，就是把環境維護、小工程與造景發包成可以
所謂的『市場』就是早上八點就會有拿著印章與買菜公文的各單 兩人三人承包的形式，讓鄉民組成小的團隊投
位伙頭兵一一清點前日預訂的菜項，八點半會有驗菜官來抽查核 標。造成的後果就是東西莒兩島上的居民過著愚
對看小兵與民眾之間做生意是否有苟且之處，九點則會有軍方的 公移山似的生活：種著永遠不會活的樹，栽植一
貨車來把菜載走，但在那之前，小兵們要先與大叔大嬸們為翌日 直被海風吹枯的草皮，除著無草可除的草，或載
訂單數量與供菜對象吵鬧一番。以上所有的過程都有公文印章與 著過去工程製造的廢砂石，從島上某處載到另外
二聯式收據參與，買賣之間到底能通融多少人情也是公文決定。 一處棄置。本地的居民，尤其是西莒島居民，沒
有全職工作卻仍堪勞動的人都加入了這些工作的
因此，縱然菜販可以跟小兵抱怨近日菜難 行列。
種價格應提高，所得的回應大概是數週後
每個軍事單位撥放的每日膳食費增加幾百
元，使得每公斤菜價可以提高個五元十
元。
以上乍看之下只需要虛應故事的工作，對島上的人來說
是過往勞苦記憶的延續：每日要早起為當日軍方購置的物
品張羅，『市場』之後則是到每戶約一公畝的園圃工作，
某幾日的下午則要背著機具到某荒地路邊栽植台灣運來的
樹苗，還不包括每日必須數趟至碼頭搬運物資。而為了以
上為了他人工作的勞作都有報酬，工作前後人們都要追著
簽到本、收據與印章跑。
紙箱
當他們說道『過去與現在的生活都很辛苦』的時候，我從原來只是單純的認為那是對當下生活處境的抱怨，
越來越把它看成是當地人對於『住在島上』處境的深刻判斷：在過往沒有軍人的生活當然也要為了生計，在海
上海邊奔忙勞動操持家務，在物資的生產轉出轉入間賺取微薄的收入；在軍人出現後的工資變豐碩了，也能讓
家中的老小得到適當的照應，但本地人的勞力卻被牢牢的，沒有彈性的綁在小島上，與那些『戍守前線』的軍
人一起。不只是住在同個島上，因為生計依賴軍人連帶著也失去自由行動的能力，甚至是沒有消費的管道，只
能吃著類似軍人所食的克難食物，包裝水與冷凍食品，零食與大量的煙；
沒有順當的日用品進口通路，使島上的家戶中，塑膠製的垃圾桶並不
是必備用品，每家每戶都使用著包裝剩餘的紙箱裝著家內用品，甚
至，連房屋的破口都用紙箱填補，將就將就的樣子。
失憶的島與活在回憶裡的人
春節時我初次來到西莒長住，當時最感到古怪且印象深刻的，
是在訪談時發現本處沒有人有辦法說出一套稍稍完整，無論『真』
『假』的村落起源、神明傳說或是人群來由的故事。當我問起時，
島上的人會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很老的老人家也許會知道，
但是他們都死得差不多了，現在什麼事情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本來以為我的問題沒有豐沛的回應，是因為我的談話技巧不夠
好，或是本處的人根本不在意這類問題，是我用莫須有的問題叨擾
他們：後來發現，縱然每個人必然都是被過去所造就，但是在此
處，人對於過去的漠然與善忘幾乎是普遍的現象，而更仔細的聽他
們說話以及觀察他們生活之後，又進一步覺得在此處要是想在當下
繼續生活下去，那對於『歷史』的遺忘幾乎是必然發生的事情。 a
之所以說是必然發生的事情，是因為本地的人常說自己跟自己
的父祖輩的生活是『一樣的』，一樣的勞苦卑微，沒有什麼豐功偉
相反地，有人的生活情致還留在他最樂意擁有的過
業，也無記憶的必要。對這兒的人來說，『過去』和現在的島嶼生
去，這樣的人通常擁有甜蜜的回憶，甜蜜得讓他得以忽略現
活都充滿著身不由己的顛沛與重度勞動，目前人有關『過去』的想
下實際生活的左右支絀。我的房東就是這樣的人。她於民國
法多來自他們幼時對長者的觀察：當時的大人們不會特意講述，但
是從他們過勞的身體與每日奔忙且鮮少平心靜氣與和顏悅色的生活 23 年生，是西莒島上最講究穿著的人，也是禮俗記得最清楚
的老年女性，我目前所紀錄的家內禮俗都是看她做的為基
可以知悉對照於今，過往的生活必然一如現下，只有更勞苦的份。
底，看其他家戶作為補充。她的臉皺皺小小的，看得出來年
所有的『過去』都太辛苦且多為時事所迫，這類記憶的特點，就是
所有勞苦的原因其實無法就他們自己的生活經驗尋得解釋的因果， 輕時是清秀的女性；村子裡的人說，聽說她年輕時是很漂亮
的人，嫁給她當時在島上是『首富』的先生做填房後，不久
他們只記得能與當下對照的瑣碎印象。
便守寡，只得開設卡拉 OK 店，做軍官與美軍生意，把孩子
房子 拉拔長大。
房東的兒子是戰地政務解除之初地方上第一代鑽出頭的民意代
表，所以房子裡的一樓還掛著當時國民黨給的匾額、到台灣與中 村裡的人都說我的房東『精神不正常』，
央政要的合照、鄉代會等機關給予的聘書與證明。後來因為選舉 但無論從病理上的觀察還是一般對於『瘋
失勢，她的兒子一家就搬到了台灣居住尋求工作，沒打算回西 癲』的定義，我都不太能理解她被稱為不
莒，只剩我的房東婆婆一個人住在西莒守著她的亡夫留給她的房 正常的原因。直到端午節來到西莒時，才
子，以及沒有拆除的店內舊裝潢。 稍稍明白她與其他島民的差異。對於島上
我猜至少在民國 40 年左右，在戰地開設的卡拉 OK 店 其他的人而言，他們很清楚現在島上的軍
是一種帶著曖昧氣氛的休閒場所？至少我目前所住的空間，是她 事佈署跟過往相比已經相當精簡，可以從
房子的二樓當時她做生意的空間，有著鑲鏡面舞台、花花沙發與 軍人身上賺取大量金錢的『過去』已經是
吊在天花板的反光鏡面球，看起來很有台灣風月場所的風格。 過去了。
由於這間房子有貼
木片裝潢，且建坪約 但對我的房東而言，她還是活在『軍人會提供很
有 10 坪大，所以村 多東西』的過去，過著村裡人說『浪費』的生活。
裡的人都說這棟房子 她有很多不『鄉下老人』的喜好：她喜歡穿格子襯
在過去真是一棟豪 衫，噴很濃重的香水，帽子要斜戴如美式的俏皮
宅，而直至現在也還 樣，她也會用棒針打毛線衣 --- 在這個連竹簍都沒
算是，因為目前西莒 人會做必須仰賴進口的島嶼上，這還真是風雅且不
島大部分的房子建坪 知是何處習得的嗜好。
都只有 6-7 坪，內部 她也是島上幾乎是唯一有辦法獨自默默實踐完整
只有塗水泥漆，沒有 家戶『傳統禮俗』的人。她總是買著過多的新式印
裝潢。 刷春聯，在每次過節前把上頭的金銀花彩剪下，糊
在已舊的蠟燭台上，或是折成不成花的扭曲型裝飾
在她總要老遠到南竿市場才能備齊的供品上。

端午節
端午節是家的節日，我以為這在西莒島準備起來應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但這島上今年只有兩個單位包粽子：一個
是西邊田澳村社區發展協會的女性們集合起來包粽子，結果因為沒有人真的明白鹼粽製程所以隆重失敗，田澳村的人
只好吃著粽葉包著的半生米過節。我的房東巍巍顫顫的手包了好多粽子，她成功了，就如以往每次的端午節一般。甚
是島上只剩她還記得怎麼把艾草與芒草（權充菖蒲）用紅紙裹在一起，用釘子釘在家門框上，而其他的居民們只記得
家中老人家在世時好像要把艾草釘上門：『以前有看過，但不曉得那是怎麼做的。』

現在端午節被整個鄉實踐最完整的，就是由鄉公所舉辦
的划龍舟比賽。男子組女子組的成員大概就是過去民防隊
編組時年齡相似的一群，被召集來參加體育活動一點也沒
有不適應的樣子，就如同他們過去每每被鄉公所召集做任
何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