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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舞者
张秋早 译著

吃上这碗饭以来,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女人。有的赏心悦目,有的惨不忍睹,有的则属于中
游水准,只能说马马乎乎。作为一个精力充沛且无意以圣人标准自律的男人,当机会出现时
(准确说来,有时候是机会自动送上门来,有时候是我上门去找机会),我会或积极主动
或顺水推舟地那些赏心悦目的女人睡觉;对于那些惨不忍睹的姑娘,我则一概敬而远之
(做人不能贪得无厌嘛)。至于中游水准的女人,我倒也乐意时不时和她们聊聊天。——聊
天也好,其他消遣也罢,我可不是那种会让免费娱乐节目从身边溜走的傻瓜。所以,我和马
马乎乎类的姑娘们也相处得挺好。

  但是,当她走进这家充斥着热空气和灰尘的小酒馆,拉下那条白斗篷的兜帽时,我马
上知道:我以前见过的那些女人都比不上她。露丝和努玛已经是这家酒馆里最好的姑娘,但
她们和她一比也相形见绌。我看得如此出神,以至于一不留神,被阿奇维酒呛得大咳特咳起
来。露丝和努玛吓得马上从我腿上跳下来。露丝开始殷勤地给我捶背,一贯“善解人意”的
努玛则又倒了杯阿奇维酒,想把那杯液体灌进我已经被酒精弄得火烧火燎的喉咙里去。

  我好不容易才摆脱她们的夹击(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那裹着白斗篷的可人儿已
经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正用那双北地湖水般湛蓝的妙目扫视着酒馆。

  虽然身为南方人的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北地湖水”,但我打心眼里相信,她那两眸盈
盈秋水绝对不会输给传说中的北地风光。

  她揭开兜帽时露出一头阳光般耀眼的金发,金发下的脸蛋却白得像雪。其实我也没见过
雪,——在南方,放眼看去除了沙还是沙。但这姑娘显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雪这喻体
用来形容她那张脸可算无比贴切。相反,作为南方人,我的皮肤早就晒成了黝黑的铜色。哦,
我想以前我一定比现在要白些,——我是说以前,毕竟我身上不大晒太阳的地方都没那么
黑。但是,我的工作可不容我在屋里呆着。阳光,热浪,沙暴……不知不觉地,我的皮肤变
得黝黑坚韧,有的地方还不可避免地盖上了一层老茧。

  酒馆中的窒热感神奇地消失了,四下里仿佛瞬间凉爽舒适起来。除了惊讶,还能说什么
呢?卫海众神在上,黑地板板!这女人简直是一阵清风!

  我不知道她是来这儿干什么的。但老天对我如此仁慈,如此慷慨,以至于我无暇发问,
只想跪下来狂吻命运的靴尖。我当机立断地打定了主意:无论她是来找谁的,我都要想方设
法取而代之。

  她转开视线时,我一直满怀倾慕地看着她(还短短地叹了口气)。这个方向上所有雄性
生物都做出了类似反应。美得如此清新无暇的姑娘可真是太稀罕了,尤其是在这种鸟不拉屎
的小镇子里……黑地板板,说真的,这镇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露丝和努玛也满怀倾慕地看着她,但她们的倾慕因为另一种情绪的作用而变了味。那种
情绪叫嫉妒。

  努玛拍了拍我的脸,想引起我的注意。一开始我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美人,只摇摇头,
抖开了她的手,但小妮子跟着就把指甲抠进了肉里。我马上转过脸,丢给她一个“次级沙虎
怒视”。这招一般都收效显著,否则我就要请出只在特殊情况下(也就是性命攸关时)才动
用的“高级沙虎怒视”了。干这行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那双绿眼睛和沙虎的眼珠颜色一模
一样,经常能震住块头比我小的家伙。老兄,你说还有比这更趁手的武器吗?我是觉得这招
再方便没有了。把以眼杀人的把戏练得炉火纯青后,观察受害者的反应也成了我的娱乐方式
之一。

  努玛低低地抽噎了一声,露丝则幸灾乐祸地微笑起来。这两个小妮子本来就是老对手。
酒馆里常驻的女人只有她们俩。因此,她们经常为初来此地的新目标争得不可开交。那些初
来乍到的家伙一般都灰头土脸,邋遢不堪,满头庞加的臭味,但他们好歹还能带来点“新
鲜感”。要知道,在酒馆的四面土墙里,一切都无聊地要死。——以前这些墙上覆盖着鲜红
色,亮红,石灰色间杂的壁饰,也曾经光鲜过。但鉴于每天晚上它们都要接受酒的洗礼,暴
露在葡萄酒,麦酒,阿奇维酒……以及其他各种有害液体的摧残下,那些光鲜的色彩已经
像酒馆里的姑娘们一样,动人程度大不如前了。

  最近,如果说镇子里有什么值得让她们为之一战的新目标,那绝对非我莫属(说起来
我自己最近也才和别人动过手)。但是,我觉得与其让这两只小猫战成一团,不如让她们一
起到我身边撒欢儿。看起来她们也乐得和对方分享我。就这样,我成功维护了小酒馆里微妙
的和平。被困在这么个无聊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小镇上时,男人应该和所有女人成为朋友。
再说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两个不分昼夜地出卖自尊的酒馆女郎,也的确没什么值得
一看的东西。老兄,说真的,无论她们还是我,在这儿都没什么其他事可做。

  教训完努玛,我一边担心自己是否还能维持她们两人间的和平,一边注意到:那位新
来的美人已经走到我这张桌边来。抬眼看过去时,只见那双蓝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定在我身上。
那一瞬间,我突然一阵冲动,真心希望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即使要我为以前的错误做
出补偿也完全不在话下。(伙计,她那双眼睛扫过的地方,是男人就会这么想!)

  她站在我桌边这会儿,酒馆里的男人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用毋庸置疑的语气数落起
她的德行来。对此我倒没什么吃惊的。大多数南方女人都戴着一本正经的面纱,把自己的情
绪藏在甜美平和的神态之下,而这两样东西她脸上都没有(当然,有些南方女人脸上也没
有,——比如露丝和努玛这样的酒馆女郎,或者嫁给外地人后不再遵守本地习俗的已婚女
人)。

  但是,她绝对不是那种在酒馆里讨生活的女人,也不像是外地人的老婆。比起这两种女
人,她显得过于独立,过于无拘无束。在我看来,她就是她自己,一个漂亮姑娘,其他什么
都不是。是的,一定有什么东西能让她低头,但简单的条条框框绝对拴不住她。

  “沙虎?”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北方口音(在闷热的酒馆里,这样
的声音凉爽得让人高兴)。

  “你是虎吗?”

  黑地板板!她就是来找我的!

  我花了几秒钟,把自己的震惊和欣喜统统藏起来,才咧开嘴,露出个友好而慵懒的笑
容。不能让她看出自己给我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至少现在不行。——机会之神说,现在
是我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时候。“愿意为您效劳,巴莎。”

  那两道飞扬的金色眉毛微微蹙了起来。于是我意识到自己的殷勤没献对地方。她没听懂
我的话。在南方方言里,“巴莎”是“美人”的意思。

  但是,当她的目光转向露丝和努玛时,两道眉毛重新舒展开来,那副冷冷的湛蓝色目
光里也带了点嘲弄的味道。我注意到她左边嘴角轻轻牵了一下。“方便的话,我现在有事找
你。”

  我自然是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于是,我带着不偏不倚,一般无二的宠溺在两位姑娘结
实的圆屁股上拍了拍,把她们打发开,算是回答了她的话。同时,我还向那两位保证,如果
她们自动消失上那么一会儿,就有可观的小费可拿。两位可爱的姑娘不高兴地瞪了瞪我,然
后又瞪了瞪她。不过她们还是乖乖消失了。

  我在桌下伸了伸腿,将一个小凳子踢到她身边。她低头看了看凳子,一言不发地盯了它
很长时间,这才矮身坐下。她脖子那儿的斗篷开了条缝,于是我毫不客气地将目光迎上去,
同时祈祷那条缝能再开大些。如果她的其他部位也和她的脸和头发质量相当,即使为了她和
千万个露丝努玛为敌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有事找你。”她把“事”这个字咬得稍微重了些,仿佛是要刨除我们后继对话中的
任何私人成分。

  “来点阿奇维酒?”我一边说一边给自己倒了个满杯。她轻轻摇了摇头,那一头金丝像
柔软的丝幕一样颤抖起来。我顿时觉得口干舌燥。“那我喝点酒你介意吗?”

  “我介意不介意有什么关系?”她耸耸肩,丝斗篷发出细碎的响声。“你不是已经在喝
了吗?”

  她的表情和声音还是那么柔和,但目光里的嘲弄意味并没有消失。气温仿佛瞬间降到冰
点以下。我犹豫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该就此停杯,随即又觉得这种礼节性的家家酒实在愚
蠢无比,干脆猛灌了一大口。好在这口酒下肚时没造成刚才那种效果。
  我从杯沿上瞟着她。这么看她还不到二十岁,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对于严酷的南方来
说,她太小,太柔弱了。沙漠会把她榨干,把她苍白柔软的身体变成一副干巴巴,皱兮兮的
糙皮囊。

  但是,黑地啊,这是个有意思的女人。她其实一点也不柔弱。那件白斗篷包裹着的,是
一副骄傲,结实的躯壳;她北方女人的外表下,隐藏着骄傲,结实的灵魂。还有那双眼睛。
湛蓝的眼睛。它们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安静而冷峻,目光中没有半点挑逗,不带丝毫暗示。

  的确,生意就是生意。但是,不同的生意背后,主顾关系也略有不同。

  我本能地挺直了脊梁。和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告诉我,我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膛总能不
费吹灰之力地为我赢得高分。(当然我的微笑也不赖,但一开始我倾向于不苟言笑。扑克脸
能增加我的神秘感。)

  不走运的是,无论从哪方面看来,不管我神秘也好随和也罢,都无法给面前的女人留
下什么印象。她既不羞怯也不风骚地看了我一眼,表情非常刻板。“有人告诉我你认识商人
欧斯月。”依旧是那口沙哑的北方腔。

  “你是说老月亮?”这次我没有掩盖自己的惊讶。这位漂亮姑娘找那种老古董干什么?
“你找那种老古董干什么?”

  她冰冷的双眼深不可测:“谈生意。”

  这姑娘的外表自然无可挑剔,但她显然不是个聊天的好对象。我在凳子上换了个姿势,
故意把自己的斗篷抖开条缝,露出脖子上那串利爪。我得让她明白,我可不是什么芝麻绿豆
式的小角色。(其实我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有什么大来头,不过……反正我肯定不是只菜鸟。)

  “老月亮不和陌生人说话。”我说,“他只对朋友们开口。”

  “我听说你就是他的朋友。”

  我过了一会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的确,我认识老月亮很长时间了。”

  她露出个微笑,但那笑容瞬间就消失了。“你也是个奴隶贩子?”

  我不禁暗自庆幸自己已经把刚才那口酒咽了下去。如果她知道老月亮和贩奴活动有瓜葛,
那么她一定比大多数北方人更了解这儿的情况。

  我锐利而不失风度地盯着她,她则冷静而坦然地等待着我的回答。虽然她的年纪和性别
告诉我,她不可能是谈判桌上的老手,但她偏偏给我一种镇定老练的感觉。

  我战栗起来。一瞬间,冒着烟的蜡烛和屋外的阳光都在这种不自然的寒意面前败下阵来。
几乎所有的北方姑娘都随身带着股北方的寒气。
  不,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世界上也许有魔法,但只有四肢不勤,身体虚弱的傻瓜们才会
求助于魔法。

  我略一皱眉。“我是个剑舞者。我打过仗,救过人,当过保镖,参加过几次小冲突,有
时也在名正言顺的前提下代人复仇。总之我是个靠剑吃饭的人。”我探手到左肩后,敲了敲
“绝击”那金色的剑柄,“我是剑舞者,不是奴隶贩子。”

  “但你认识欧斯月。”她的眼神柔和而无辜,纯真得让人无法拒绝。

  “很多人都认识他。”我解释道。

  “包括你。”

  “好吧,我不过是听说过这个人。”我稍微改了下口,“但我愿意去见见他。”

  看见我出尔反尔,毫无顾忌地试探她的涵养,她精致的脸蛋顿时涨得绯红,眼睛里也
闪着愤怒的光。但在她开口抗议前,我就向她倾过身去。“如果你去找老月亮,绝对会感觉
比现在差得多。如果能把你这种巴莎弄到手,即使敲掉他的金牙他也心甘情愿。至于你,一
旦被他弄到手,就再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你还来不及咒他去黑地,就被他卖进某个坦吉尔
的后宫里去啦。”

  她盯着我。我以为是这一番大实话把她震住了。——如果是这样,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可是,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根本没回过味儿来。“坦吉尔?”她茫然地问道,“黑地?

  看来打算用南方的事儿吓退她完全是异想天开。我叹了口气。“如果是北方人,估计会
管‘坦吉尔’叫亲王吧。我不知道你们管‘黑地’叫什么。牧师们说我们死后都要到黑地去。
南方的妈妈也喜欢用它吓唬小孩子。”——我妈妈倒没吓唬过我。据我所知,她把我丢在沙
漠中一个沙窝里,随后自己就死了。

  好吧,也许她没死,但就是不想要我了。

  “噢,”她考虑了一会,“我就没办法和他和和气气地谈谈吗?”

  那条白斗篷敞得更开了。我顿时有些找不着北,一句搪塞之辞也想不出来。

  “不可能。”我没再多说什么。——这时候,如果告诉她老月亮一旦对她出手,我无论
如何也要想办法把她买下来,倒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

  “我有些金子。”她建议道。

  美人加金子,真是飞来横福。我好心好意地点了点头:“只要你在沙漠里稍微露一露富,
我亲爱的北方小巴莎,保证打劫的绑票的都会上来找你套近乎。”我吞下嘴里的阿奇维酒,
好让自己的舌头灵便些,“你究竟找老月亮什么事?”

  她的脸马上沉了下去。“我说过,谈生意。”

  我皱起眉头,对着杯子骂了一句,同时发现她连这句话也没听懂。有时候我脾气不好,
说起话来是挺不中听。不过干这行的本来也就也没什么提高语言水平的机会。“你看,巴莎。
我可以带你去老月亮那里,而且保证他老老实实地跟你做生意,但你得告诉我你找他到底
有什么事。我可不接莫名其妙的活儿。”

  她用指尖敲了敲沾满酒渍,疤痕累累的桌面。她的指甲锉得很短,仿佛它们的主人根本
不在乎女性的虚荣。没错,这女人就是这样。“我可不想雇个剑舞者,”她冷冷地说,“你
只要告诉我商人欧斯月在哪儿就够了。”

  我恼火地瞪着她。“我刚才已经警告过你了,如果你单独去见他可没好果子吃。”

  她的指尖又在桌子上敲了两下,脸上露出一缕淡得不能再淡的笑意,好像她手里握着
副不肯翻给我看的底牌似的。“我愿意冒险。”

  见鬼,如果她真这么想就随她去吧。于是,我跟她说了找到欧斯月的方法,并且告诉她
见到他时该说些什么。

  她盯着我,皱起金色的眉头。“你要我对他说‘沙虎一贯留一手’?”

  “没错。”我微笑着举杯。

  她过了一会才慢慢地点点头,同时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为什么?”

  “你觉得奇怪?”我又露出那种招牌式的慵懒笑容。“听到这句话,老月亮就知道这笔
生意是我牵头的。做成了他欠我人情。就这么简单。”

  她又盯着我看了一会,仿佛在揣摩我的心思,随后站了起来。那双撑在桌上的手修长而
纤细,但谈不上细腻。洁白的皮肤下,肌肉的纹路一清二楚。作为一个女人,她的手很强壮,
手指很有力。

  “我会跟他说的。”她说。

  说完这句,她转过身,向酒馆挂着帘子的门口走去。看着那头流泻在白斗篷上的金发,
我差点没流下口水来。

  黑地板板,这女人真绝了!

  她走了,那种寒冷的错觉也消失了。她让人着迷,让人满心遐想,但这些遐想永远不可
能成为现实(至少,不能马上成为现实)。我又点了一罐阿奇维酒,把露丝和努玛叫了回来。
整整一晚上,我都在和两位沙漠姑娘愉快地聊天。露丝和努玛也许不是最完美的梦中情人,
但她们温暖,慷慨,大方。

  而这已经足够了。

  欧斯月看见我时并不高兴。他用那双黑色的小猪眼怒视着我,连酒都没给我倒一杯。于
是我清楚地知道,他正在气头上。我挥挥手,驱散我们两人间那层檀香薰雾,同时暗暗希望
嵌在这座藏红色帐篷挑顶里的通风口已经拓得足够宽。终于,我的耐心取得了胜利,他开口
了,声音里带着气流通过金牙时的嘶嘶声 :“虎,你把一个超级巴莎送到我手里,然后又让
我把她留给你!既然你自己想留着她,为什么又让她来找我?”

  我对他露出个安抚的微笑。即使是沙虎,惹毛老盟友也没什么好处,何况今后我们也还
有继续合作的可能。“这次情况有些特别。”

  他念着贩奴者之神的尊号咒骂了一句。对于一位大神来说,这串名字显得有些古怪,起
码对我来说不算琅琅上口。好在我自己从来不看贩奴神的脸色。老实说,我觉得这位大神根
本就是老月亮捏造的。“特别!”他啐了一口,“你是说她‘特别’缺少管教吧!你知道她
都做了些什么?!”

  我自然不可能知道,所以我再次闭上嘴,等他自己把答案说出来,而他也没让我失望。

  “她差点就把我最好的阉奴那截本来就没多少的命根子砍下来啦!”老月亮一副委屈
的表情。这时候该有人给他低声下气地道个歉什么的,但我不动声色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可怜的东西!他尖叫着从房间里跑出去,我只得保证揍那姑娘一顿,才从他小男朋友肩膀
上把他拉开。”

  这句话还是值得一回的。我瞪着他:“你真的揍了她一顿?”

  老月亮有些警觉地盯着我,露出个无力的微笑,象征着财富的金牙在嘴唇后闪闪发光。
我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顺着腰带摸上了刀把,随即觉得这样也挺好,——至少这动作让我
看上去很有气势。

  “我没揍她。”老月亮瞅了那把刀一眼。虽然这不是我最好的武器,但他很清楚,它在
我手里是件又快又危险的东西。这点名气我还是有的。“我没法子下手。——我是说,她是北
方来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北方女人!”

  我直接忽略了后两句话。“那你拿她怎么样了?”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她还在你手
上吧——”

  “当然!”金牙又是一阵闪光,“虎啊,你该不会觉得我脑袋迟钝到这种货都会弄丢
吧?”他第二次受到侮辱似的拉长了脸。“她当然还在我手上——虽然捆得像只要宰来献神
的小羊似的。你随时可以带她走,越快越好。”
  见他这么心甘情愿地把上等货拱手让人,我反而多心起来。“她被你弄残了?所以你才
想赶快出手?”我瞪着他,“我太了解你啦,老月亮。只要有利可图,玩点花招对你算不了
什么,糊弄糊弄我也不在话下。”

  老月亮连忙摆了摆那双戴满戒指的手。“她好着哪!好着哪!虎,我没动那女人一根寒
毛。”说到这里,那双手突然僵在半空,他的声音也略略变了点调。“好吧……我是说几乎
……几乎没动她一根寒毛……我也不想这么做,可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她就连我的命根
子也砍下来啦!——也许她还会魔法……”

  “哪个蠢货让她摸刀的?”无论是关于魔法的恐吓还是关于阉奴的故事都没引起我的
兴趣,——老月亮本来就不在乎自己的奴隶天然构造的完整性,去掉命根子还能增加货物
价值,帮他把可怜的奴隶卖个好价钱哩。“无论如何,一把拿在女人手里的刀……对我们的
大商人欧斯月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威胁吧。”

  “刀!”他愤怒地叫出声来,“你管那叫刀?那女人手里的剑可不比你的短!”

  我顿时浑身一阵恶寒。“剑!”

  “就是剑。”老月亮气鼓鼓地瞪着我,“那玩意利极了。虎,那是把附了魔法的剑……
她使起剑来也不像个新手。”

  我叹了口气:“那把剑现在在哪儿?”

  老月亮低声嘟囔了一句,然后站了起来,拖拖拉拉地走过层层叠叠的地毯,走到一只
包了铜边的木头箱子前。他把自己照顾得不错,但生活起居绝不过于招摇,——老月亮可不
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这里的坦吉尔都知道他的勾当,但他们都能从他手上拿到不错的提成,
因此也就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可是,如果他们知道他的生意究竟有多么“不错”,一准
会从他那儿刮得更多,——连他脖子上那颗脑袋一起刮掉也未可知。

  老月亮掀开箱盖,然后双手叉腰,站在箱子面前。他直直地盯着箱里的东西,但没有伸
手去拿,只一边用眼睛盯着,一边双手局促地在呢斗篷上搓来搓去。我见那双棕色的手在厚
重的黄色丝料上运动了一会,终于不耐烦起来,叫他别磨蹭。

  他转向我:“它——它就在这里。”

  我没答腔。

  他又指了指箱子:“就在这里。你要看看吗?”

  “我说过,看的就是它。”

  一只肉乎乎的手在箱子上挥了挥。“那么——就在这了。你自己过来看吧。”
  “老月亮……黑地啊,老兄,你就不能自己把那女人的剑拿来?有那么难吗?”

  老月亮露出一个绝不可能是愉悦的表情。但片刻之后,他嘟囔着另一个发音很恐怖的大
神的名字,祷告了一句,然后双手伸进箱子。

  他拿出一柄带鞘的剑,飞快地转过身,冲过屋子,连剑带鞘地扔到我腿上,这才如释
重负地放松下来。我惊讶地盯着他,只见那双棕色的手掌又在黄色衣料上搓开了。

  “看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看吧。”

  我皱起眉头。老月亮是个机灵而精明的人。他在南方出生,从头到脚都是南方味儿。他的
“生意”网络遍及庞加的每一个角落……我至今还没见他流露出一丁点和恐惧有关的情绪。
只有形势需要他“表现出”恐惧时,他才会配合上一把。不过,现在他很明显不是在演戏。
他又不安,又担忧,又紧张……总而言之,这家伙明显是货真价实地害怕了。

  “你怎么了?”我尽量温和地问。

  老月亮的嘴张合了一下,随即重新动起来:“她是北方来的,”他嘀咕道,“那玩意
也是。”

  他指了指那把带鞘的剑,我终于恍然大悟。“啊,你是以为这把剑上有魔法吧。北方的
女巫,北方的巫术……”我大慈大悲地点点头,“老月亮啊,我都跟你说多少次了?魔法
都是骗子们拿来诓人钱财的臭把戏。我一般是不相信有什么魔法的,那都是糊弄傻瓜们的戏
法。”

  他咬紧牙关,显然没被说服。在这件事上,我们从来没达成过共识。

  “戏法而已。”我对他说,“没意思的戏法。多数魔法都是人们的幻觉罢了。老月亮,那
些巫术故事和女巫传说也就是南方妈妈给小孩子编的睡前故事罢了。你真觉得这女人是女巫
吗?”

  显然,他的答案是肯定的。“爱叫我傻瓜你就叫吧,虎。但我还是要说,你还真是有眼
无珠。”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我面前那把剑,“看看这个,虎!摸摸这个!看看这些符文,
这些图案……然后再告诉我那女人不是女巫!”

  我不悦地瞪着他,但这次他没有害怕,也没有退缩,只穿过薰香的烟幕,走到地毯那
头,一屁股坐在地上,愤慨地撇着嘴。老月亮生气了:他觉得我不信任他。看起来,对他道
歉前别想让他给我好脸色看。(可惜我实在看不出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儿道歉能有什么意
义。)

  我摸了摸剑鞘,满心赞赏地抚摩着那粗质皮革。简单朴实的材质,和我自己的鞘和像。
有些出乎我意料的是,鞘上连着一截式样特别的剑带。不过话说回来,这把剑居然是那姑娘
的装备,这本身就已经很让我吃惊了。
  剑柄是银的,覆盖着纠结的纹理和奇特而优美的图案,明显是出自巧匠之手。我辨认着
那些图案时,它们仿佛瞬间融成一条弯弯扭扭的曲线,同时向内翻转。我一时眼花缭乱起来。

  我眨眨眼,定了定神,然后握住剑柄,把剑抽了出来。

  ——一阵寒及骨髓的刺痛瞬间侵入手掌,爬上我的手腕。

  我马上松开手。

  老月亮喉咙里简短而意味深长地咕噜了一声,声音里透着自鸣得意的满足。

  我拉着脸瞪了他一眼,然后又去瞪那把剑。我咬着牙又伸出手去,猛地一拔,将剑抽了
出来,这次动作比刚才快了许多。

  我的右手痉挛着抓在柄上,不由自主地握得更紧了。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自己的血肉
已经粘连在金属上,和那变幻的图案融为一体,但片刻之后手掌就和剑柄重新分了家。我五
指一松,猛地撤回手。与此同时,我感到死亡那古老阴寒的气息搅动了我的灵魂。

  嗒。嗒。死亡的指尖轻扣着灵魂之门。虎,你在吗?

  黑地啊,我当然在!让我摆脱这该死的感觉,还有那蛮横的问话,一直活生生,好端
端地存在下去吧……

  好在那柄剑马上就从我手里滑了出去。它失去依托,立刻掉在我腿上。

  剑刃冷得吓人,大腿上一片灼热。

  我不假思索地把剑从腿上扫下去。现在我只想连滚带爬,彻底逃离这东西,——或是一
蹦三尺高,离它越远越好。

  但是,随即我就意识到,这样的想法简直蠢到家了。——我不是剑舞者吗?每次与人斗
技,我不都是在和死亡过招吗?我坐在那里,刻意忽略周身那阵奇异的自然反应,低头盯
着那把剑。即使只以目光接触,我依旧可以感到剑身散发的寒意,仿佛那柄剑还贴着我的肉
似的。我极力忽略这种感觉。

  一把来自北地的剑。而北地本来就是冰雪的天下。

  震惊感褪去后,我的皮肤仿佛习惯了这块来自异乡的金属,渐渐绷得不那么紧了。我深
吸一口气,安抚了一下正一阵阵抽搐着的胃,凑近些去看那剑。不过这次我没有伸手。

  剑刃覆盖着一种苍白的橙粉色,珍珠似的色彩中透着钢铁的青蓝。不过,它看上去绝不
是普通钢铁。从弯扭的护手开始,剑身上布满闪光的符文。我不认识这些符号。
  也许我的职业经验能帮我找回些自信。我从脑袋上拔下根深褐色的头发,将它迎到剑刃
上,头发马上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看来这剑虽然颜色怪了点,却并不比“绝击”那青钢色
的剑刃来得钝。剑是好剑,但我一点也不高兴。

  现在倒也没时间细想。我咬着牙,把剑从地上拣起来,强忍双手的刺痛,将它重新插回
剑鞘里。寒意终于消失了。

  我盯着那剑又看了一会儿。收回鞘后,它看起来毫无特出之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看完了剑,我又转脸去看老月亮:“她用起剑来怎样?”

  他听到问题时有些吃惊,我心里却已经大为讶异起来。看样子她的剑术一定给老月亮留
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说起来,老月亮更喜欢看女人跪在他那肉乎乎的脚丫前求他还她们
自由,而不是看她们扑上来剜他的肉。)我知道“剑让女人走开”的道理,很难想象女人使
剑的情景。在南方,女人从不用剑,据我所知北方也是同样情况。剑到底是男人的武器。

  老月亮酸溜溜地沉着脸:“说起她剑使得怎样,我不妨建议你打她主意时三思而后行。
她就在这屋里拔出那玩意,所以我别无选择,只好用绳子招待她啦。”

  “你是怎么制服她的?”我狐疑地问。

  他用涂成红色的指甲挑了挑金牙的牙缝,随即耸了耸肩。“我给她脑袋上来了一下。”
见我脸色不对,他又叹了口气。“我是趁她忙着加工那阉奴时下的手。不过即使这样,她还
是差点给我肚子上添了个窟窿。”他伸出手,隔着丝衣在自己腹侧晃了晃,“真走运,她没
要了我的命。”

  我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然后握住朴素的皮剑鞘,拿着那把北地来剑站起身来。“她现
在关在哪间帐子里?”

  “红色那间。”他马上答道。看起来他的确觉得越早摆脱她越好。这正中我下怀。

  “虎,我帮你留下她,你可得好好谢我。除了你,还有别人来找过她。”

  我还没碰到门帘就停在门口:“还有别人来过?”

  他又剔了剔牙。“是个男人。他没说自己叫什么。那人个子很高,深色头发,和你很像。
他听起来是北方来的,不过沙漠方言也说得挺地道。”老月亮耸耸肩,“他说他在追一个带
着剑的北方女孩。”

  我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你没把她交出去——?”

  老月亮像受了污蔑似的从地上弹了起来:“你既然已经放出话来,我自然要给你面子。

  “抱歉,”我依旧心不在焉地皱着眉,“于是那人就走了?”

  “他在这儿过了一夜才走。我没让他看见那姑娘。”

  我哼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出帐篷。

  老月亮说得没错。她看上去就像只要宰来献神的小羊。老月亮把她的手腕捆在脚踝上,
她不得不向前弓下身去,——好在这姿势还不算太别扭。多数时候老月亮可没这么仁慈。

  她神智还很清醒。其实对于老月亮的手腕,我并不十分欣赏(对他的生意也是),不过
至少她还在这儿。他本来完全可以把她交给那个来追她的家伙。

  “沙虎一贯留一手。”我轻声说道。她转了转脑袋,向我望来。

  她躺在一块蓝色地毯上,漂亮的头发披了满肩,乱乱地散在地毯上。那件白斗篷已经被
老月亮扯了下来(如果他是想看看斗篷下的东西,可真要大失所望了)。她还穿着件长及腿
面的束带外套,裸露着手臂和修长的大腿。可以看出,她浑身肌肤光洁,但每块肌肉都很结
实。她在地毯上扭着身子时,肌肉的纹路在苍白的皮肤下错结扭转。我终于相信:她就是那
把剑的主人。

  “我这样都是你害的?”她质问道。

  阳光透过红色的帐篷照在她身上,把她笼罩在奇异的玛瑙色光线中,蓝色的地毯也变
成了紫色,像一滩浓酒,——或者干涸的陈血。

  “的确,你这样都是我害的。”我点点头,“如果我不‘害’你,你现在早就被老月亮
卖了。”我弯下身去,抽出匕首,割断了她手腕上的绳子。她缩了缩,僵硬的身子一时有些
不听使唤。于是,我放下她的剑,小心地帮她按摩那修长的小腿和裸露的肩膀,感受着肌肉
那坚韧的力量。

  “我的剑在你手里!”她过于惊讶,一时没工夫去注意我手上的动作。

  我琢磨着要不要把手从她肩膀上往下滑上一点,随即放弃了这个念头。也许捆了几天后
的人行动是有些不利索,不过一旦她缓过劲来,我的麻烦就来了。现在还是不要急着拿运气
打赌比较好。

  “这真是你的剑?”我说。

  “是我的。”她推开我的手,站了起来,同时闷哼了一声。那件皮束腰垂在她大腿上,
我看见那衣服的下缘和领口部分都绣着一圈奇怪的符文。线是蓝色的,配上她的眼睛恰到好
处。“你拔出来看过?”她问道,那声音里有什么东西把我噎住了。

  一阵不算轻松的沉默过后,我开口了:“没有。”
  她明显松弛下来,用手抚摩着那奇异的银色剑柄。可以看出,那种曾经让我尝过苦头的
麻木感没找她的麻烦。看她摸那剑的动作,简直像欢迎自己多日不见的爱人回家似的。

  “你是谁?”我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禁开口问道。剑刃上的符文,束腰上的符文…
…还有剑柄上让人头晕的扭曲图案,以及我触摸剑柄时那阵死亡的气息。她该不会是老天派
来审查我是不是阳寿已尽的吧?也许她会决定我该去卫海还是黑地,是永享清福还是永世
不得翻身……

  但我马上就回过神来。这简直又可笑又滑稽!以前我从没想过自己死后的情况。剑舞者
只会不停地战斗……战斗……直到他们死在其他人手下。一般这种人可没时间考虑灵魂归宿
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我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穿着和我一样的便鞋,绑腿一直打到膝盖,绑带是金色的,越发显得她双腿修长。事
实上,她几乎和我一般高。她站起来时,我吃惊地盯着她。她的脑袋已经够着了我的下巴,
这种身高即使在男人里也非常少见。

  她也微微皱起眉头:“我还以为南方人都很矮呢。”

  “大部分都很矮没错,但我是例外。另外,——我可不是典型的南方人。”我殷勤地笑
了笑。

  她扬起浅色的眉毛:“那么,‘典型的南方人’会把女人引进陷阱里去吗?”

  “我给你设套儿是怕你会钻进更大的套里去。”我笑道,“如果说这是陷阱的话我也认
了。不过,你忍了一时不快,却逃过了色狼坦吉尔们的魔爪,不是吗?你告诉老月亮‘沙虎
一贯留一手’的时候,他就知道我来之前不能把你拍卖给出价最高的买家。虽然你急着见他,
不想让我亲自给你压阵,但我也不能彻底撒手不管呀。”

  她的眼睛瞬间闪了一下,仿佛在揣摩我的话。“那么,你是在——保护我咯?”

  “虽然方法间接了点儿。”

  她若有所思地扫了我一眼,露出个简单的微笑,将剑带套在身上。她扣上带子,调整了
一会,直到那剑柄不偏不倚地从她左肩后探出,——和我安顿“绝击”的位置一模一样。她
的动作又快又敏捷。虽然那阉奴的命根子本来就所剩无几,这时我还是相信,她绝对有本事
把他打点得更彻底。

  一想起摸到那把北方剑时胃里那阵子抽搐,我的手掌又刺痛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
找老月亮到底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也说不定。”为了摆脱这种感觉,我有些突兀地问。

  “没用的,你帮不上忙。”调整好剑带后,她举起一只手,把一侧散发掠到耳后。

  “为什么?”
  “我说没用就是没用。”她快步走出帐篷,大踏步地穿过沙地,向老月亮的帐篷走去。

  我连忙跟了上去。但我还没来得及挡下她,她就握住银剑柄,一剑挑掉门帘,踏进了帐
篷里。我跳进帐篷时,她正举着那把要人命的东西,把亮晃晃的剑尖指在老月亮棕色的脖子
上。

  “如果是在我们那里,我完全可以要了你的命,算是报答你对我的款待。”她冷冷地说,
声音里毫无热度,一幅居高临下的仲裁者派头。虽然这句话里没有半点感情,但这反而让她
的威胁听起来更有分量。“在我们那里,如果我不杀你,一定会被人当懦夫。别说安以什亚
了,连普通以什亚都当不成。不过,我刚来这里,还不知道你们的规矩,所以暂时先饶你一
命。”剑尖碰着肉的地方,一缕鲜血从老月亮身上流下来。“你是个愚蠢的小人,真不敢相
信我弟弟的事里你也有份。”

  可怜的老月亮。他猪眼暴突,汗留成了小河。我真奇怪那剑尖为什么没被汗冲开。“你弟
弟?”他尖声说。

  丝一样的头发从她肩上垂下来。“五年前,有人把我弟弟从北方拐走了。他那时候才十
岁……十岁……就成了奴隶。”她的声音里突然带了点感情波动,“奴隶贩子,我知道我们
的金发,蓝眼,和白皮肤都能帮你开个好价。在一块放眼看去只有黑皮黑发的地方,事情就
是这样。”剑尖又刺得深了些。“是你偷了我弟弟,奴隶贩子,现在我要你把他还给我。”

  “我偷了你弟弟!”老月亮怒火中烧地在剑尖下吞了口唾沫,“我不卖小男孩,巴莎 ,
我只卖女人!”

  “骗子。”作为一个正拿剑冲男人脖子上比划的女人,她算得上非常冷静了。“我知道
南方人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也知道一个北方男孩在奴隶市场上能卖到什么价。我花了五
年时间来学这些,奴隶贩子,别对我说谎。”她突然抬起一只穿着便鞋的脚,冲老月亮那发
福的肚子就是一下。“记得吗?——一个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皮肤苍白的男孩,一个跟我
长得很像的奴隶?”

  老月亮的眼睛飞快地向我转了转,无声地向我求救。一方面,他希望我能做些什么,另
一方面,他也很清楚,一旦我这边有什么动静,那把剑很可能会当场在他喉咙上开个窟窿。
因此,我明智地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五年前?”他的斗篷已经全泡在汗里,黄色的丝缎粘在土褐色的皮肤上。“巴莎,我
什么都不知道啊。五年时间也太长了。北方孩子的确是抢手货,我见得太多了,怎么知道哪
个是你弟弟?”

  她没再说什么,我看见她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一个单词。虽然那把剑没再往深里去,
但老月亮的血突然变成了葡萄干似的深黑色。他的呼吸变成可怕的嘶嘶声,吐出的气在面前
形成一片薄雾。突然,他开口了:“是——是有个男孩。大概是五年前吧……也许更早。那是
在庞加,当时我在那里……”他的肩膀动了动,“在竺拉,我在台子上见过一个小男孩…
…但竺拉北方男孩很多,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弟弟。”
  “竺拉,”她重复了一遍,“那是什么地方?”

  “从这里往南走,”我插嘴道,“那是个危险的地方。”

  “危不危险倒没关系,”她又在老月亮的肚子上来了一下,“说,奴隶贩子,他到底
在谁手上?”

  “欧玛,”老月亮苦歪歪地说,“他是我兄弟。”

  “他也是个奴隶贩子?”

  老月亮闭上眼睛:“我们这是家族产业。”

  北方姑娘拿开剑,麻利地把它准准地插回鞘里,动作熟练无比。然后,她一句话也没说,
就从我面前擦了过去,留下我一个人面对浑身发抖,泡在汗水里哼唧的老月亮。

  我的同伴用颤抖的手指摸了摸脖子上的口子。“冷……”他说,“太冷了……”

“女人就是冷。”我追着北方姑娘走了出去。

  我跑到马那儿才追上她。她已经给一匹马上了鞍,挂上了水袋。那是匹毛色灰暗的小柴马,
正拴在我自己的枣红马边。白斗篷已经消失在老月亮的帐篷里,她站在阳光下,身上只穿着件羊
皮束腰,露出大片苍白的皮肤。我知道,不等太阳下山,这北方姑娘就会晒得浑身又红又痒。

  她明明知道我就在边上,却一直当我不存在似的。我靠在一颗棕榈树粗糙的树皮上,看她把
一条带穗子的黄色缰绳套在那牲口脖子上,又伸手穿过缰绳去扶马鞍。银色的剑柄在阳光下闪闪
发光,她披在束腰后的头发却是一片金白色。

  我又是一阵口干舌燥。“你要到竺拉去?”

  她一边紧马肚上的搭扣一边斜了我一眼:“你不是听到那奴隶贩子的话了么。”

  我耸了耸没杵在树上的那边肩膀:“以前去过那儿吗?”

  “没有。”扣完肚带,她抓住参差不齐的马鬃,轻松地翻身上马,分开两条长腿,坐进浅浅
的马鞍里。那马鞍上铺着一块织工马马乎乎的毯子。阳光下,毯面仿佛一道朱红,赭黄,褐黄的
色彩大杂烩。她踩进包着皮革的铜马镫时,束腰下摆顺着大腿褶了上去。

  我吞了口唾沫,尽量用漫不经心的声音开口道:“也许去竺拉的路上你得要个帮手。”

  那双蓝眼睛率直依旧。“也许吧。”
  我没接口,她也没答腔。我心里不禁叫起苦来:和人聊天的确不是她的强项。不过话说回来
对于女人来说,多嘴多舌可算不上是什么美德。

  我们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愣着。她坐在那匹紧张的暗色小马上,马身上盖满了藏红色的灰尘
我则站在原地,满不在乎地靠在棕榈树上(因为刚才从酒馆一路赶来,我脚上的灰并不比马身
上少)。干燥而七零八落的棕榈叶下几乎一点树荫也没有。我斜眼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姑娘,一声
不吭地等她开口。

  她微笑起来。但与其说她是给我看的,不如说她是把心里的笑意摆在了脸上。“你是要跟我
去吗,虎?”

  我又耸耸肩:“要去竺拉你得先穿过庞加沙海。以前去过庞加吗?”

  她摇摇头,把头发甩到肩后去:“我以前从没来过南方。但——我不是已经走了这么远了?
”她顿了很长时间,补了一句:“就我一个人。”

  我哼了一声,挠了挠右脸上那道疤。“没错,抵达那家没品的小酒馆前你一直很安全。不过
现在你的自由可是拜我所赐。”

  小柴马蹬了蹬地,在温暖的空气中扬起一阵尘土。灰尘飞入空中,很快重新落回地面,和沙
砾混为一体。从抓着马鬃和棉线缰绳的姿势看来,她的确是个好骑手。看手腕的动作,她不缺技
巧,也不缺力量,骑术绝对错不了。小马明显不喜欢有人骑在它背上,但她似乎对坐骑的坏脾气
毫不介意。“我记得我说过——我雇个剑舞者来根本没用。”

  “庞加是我的老朋友了,”我好心好意地解释道,“我和它打了大半辈子交道。如果你不清
楚井和绿洲的位置,一辈子都别想走出去。”说着,我伸手指向南方。那里,重重热浪折射着阳
光。“看见了吗?”

  她向那边望去。无边的空间与沙地看上去永无止尽,而这里离真正的庞加还远着呢。

  我已经做好了面对下一次失望的心理准备。毕竟她是个女人,而女人这种生物的自尊往往搀
杂着愚蠢的成分。每到她们想证明自己能力的时候,智商就显得越发低下。

  她向沙漠那边张望着。地平线上,连天空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只有一抹泛着铜色的灰蓝与
模糊的灰黄色相接。

  她在发抖。没错,她周身发冷似的抖着。

  “这是什么回事?”她突然问道,“为什么神要把好端端的土地变成没用的沙漠啊?”

  我第三次耸了耸肩:“的确有传说认为,南方以前也曾气候凉爽,遍地绿荫,年年都有好
收成。后来一对巫师兄弟为了世界的统治权打起仗来。”她转过脑袋,目不转睛地低头看着我,
眼神清亮清亮的。“后来其中一个把另一个干掉了。但战斗结束前,世界已经被平分成南北两部
分。它们彼此差别巨大,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样。”我调侃地笑了笑,“不是吗?”
  她在马鞍上挪了挪身子。“我不会雇你,剑舞者。你不必给我献殷勤。”

  我看着她,心里明白她倒不是信不过我的能力。一个出来闯的独身女人,无论美丑,都能在
最短时间内摸清男人的想法,而我的思路也和普通男人没什么区别。不过,我没料到她会说得这
么直白。

  我又耸了耸肩:“我不过想帮个忙,巴莎。”——当然,如果有机可乘,一边帮忙一边献献
殷勤也不赖。

  我看见她嘴角抽了抽。“你该不会是破产了吧?否则这么有名的剑舞者怎么会出来给人当导
游?”

  这句话可伤挺伤自尊的。我拉下脸来:“我一般一年去一次竺拉,最近刚好又想去而已。”

  “你想要什么报酬吧?”

  我的目光从她漂亮的长腿上扫过。她很白,——几乎白得过了头。我张了张嘴,但她仿佛知
道我在打什么主意,抢先断了我的念头:“我是说,你要多少金子。”

  我大笑出来。她已经意识到我很在乎她作为女人的价值,这使我大受鼓舞,——游戏变得更
有趣了。“我们为什么不到竺拉再说呢?”我提议道,“我一般是看过任务有多棘手再开价。如
果一路上我多救你几次,价格自然就水涨船高了。”

  我没提到我知道有人在追她。如果她希望那人找上门来,一定会自己先提起他。但是,事实
证明她到现在也没有开口的意思。如果那人对她来说是个避之唯恐不及的主儿,那么水可能涨得
比她想象的还要快。

  她的嘴部线条扭了起来,眼睛闪了闪:“你一直都这么谈生意吗?”

  “不一定。”我走到自己的马边,掏了掏马上挂的皮口袋,拿出件红色斗篷丢给她。“给,
穿上吧,否则不到中午你就给晒干了。”   

  那件斗篷挺拉风,但有些俗气,我自己很不喜欢它。不过,这种衣服倒也能时不时派上点用
场,——比如本地坦吉尔找我吃饭的时候。斗篷的袖口和兜帽边点缀着几条金流苏。我在左肩那
儿开了道口,这样穿斗篷时也能把“绝击”的剑柄露出来。如果你也干过我这行,就会知道随时
拔剑应战的好处了。

  北方姑娘抖开斗篷。“你居然会有这么精致的衣服。”说完,她将斗篷套在头上,调整了一
下褶皱,露出自己的剑柄,又将兜帽拨到脑后。这衣服穿在她身上大得出奇,把她曼妙的身段完
全盖在拖拖沓沓的褶皱下。但她穿起来还是比我好看多了。“我们多久才能到竺拉?”

  我解开自己的大公马,和气地在它左肩胛上拍了拍,然后跨上铺着毯子的马鞍。“说不准。
也许三个礼拜就能到,也有可能要花三个月。”
  “三个月!”

  “我们要穿过庞加。”我整了整马缰上那些发白的穗子。所有东西在太阳下待得时间长点都
会掉色。天长日久,一切都变得褐褐黄黄,只在颜色深浅上略有不同。

  她略微皱了皱眉:“那么我们就别浪费时间了。”

  我看着她调转小马,向南边走去。——至少她没弄错方向。

  红斗篷在风里招展,仿佛一面沙漠坦吉尔的红旗,而那柄北方剑的银柄则是座银灯塔,在
阳光下闪闪发亮,加上那头柔软如丝的金发……好吧,这种目标倒是想丢也丢不掉。我一声呼哨
骑着大公马追上她。

  我们以马马乎乎的速度肩并肩骑了一会。我的马更喜欢以一种戏剧性的姿势大步前进,而不
是小心配合那匹小柴马的步伐。说白了,它经常全力飞奔,偶尔还闹闹别扭,想把我从马背上掀
下来。不过,经过一次“友好磋商”,我们终于就分工合作达成了共识:我负责指挥方向,它则
只管往前走。

  可是不久它就又开始造反了。

  她看着我和坐骑斗智斗勇,不知道是在赞赏我的骑术,还是对我不以为然。这匹马本来就是
个阴沉,可恶的东西,其他人都不愿意骑它。有时候那些觉得它能把我掀翻的人还会跟我打赌。
不过,我和这东西曾经达成过协议:它唱戏,我圆场。我口袋里多出点叮叮当当的硬币时,它的
口粮里也能多加把料。这招一般都非常管用。

  马终于安稳下来,鼻息里还夹着灰土。北方姑娘一言不发。但我发现那双蓝眼睛正带着种品
头论足的味道斜盯着我。

  “你骑的马不是北方种,”我故意找话道,“它是土生土长的南方种,和我一样。你们北方
的马是什么样的?”

  “更大。”

  我等了一会,但她没再说什么。于是我又做了一次打破沉默的努力:“它们跑得快吗?”

  “够快。”

  我露出副苦相来:“你看,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多聊聊天会让人觉得时间过得快些,”
我顿了顿,“即使对话质量不高也比闷着强。”

  她笑了。可以看出,她本想把这个笑容藏在发帘后,但我还是看见了。“我还以为剑舞者都
是又阴森又粗暴的家伙,”她心不在焉似的说,“我以为他们活着只是为了给别人放血。”

  我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胸:“我?开玩笑。我其实是个和平爱好者。”
  “噢。”她这个短短的音节中仿佛凝聚着全世界所有的智慧。 

  我叹了口气:“你总有名字吧?或者我干脆叫你金发女?”

  她没回答,我一边从大公马那寒碜的马鬃里挑出颗蒺藜籽,一边耐心等待着。

  “黛丽拉。”她终于开口了,虽然说话时嘴动得有些别扭。“叫我黛就行。”

  “黛。”这名字并不太适合她。对如此优雅标致的美人,它显得又简单又短促,发音也有点
儿硬气。“你真的在追你弟弟?”

  她回敬了我一瞥:“你以为我和那奴隶贩子说的故事是我自己编的?”

  “有可能啊,”我耸肩道,“不过我的工作可不是给雇主话里挑刺,——我只管送你到竺
拉。”

  她露出个几乎算是微笑的表情:“我的确在找弟弟,不是‘追’,是‘找’。”

  这么说那故事是真的。“你知道他可能在哪儿吗?你知道他怎么了吗?”

  她紧抓着小柴马倒竖的鬃毛:“你也听我跟那奴隶贩子说了。他是五年前被人偷走的。我跟
着他的线索一路追到这里,现在又要去竺拉。”她抬眼直视我的眼睛,“还有问题吗?”

  “有,”我淡淡地笑了笑,“为什么会是你这种女孩子出来找失散的兄弟?为什么你爸爸
不管这事?”

  “他死了。”

  “你叔叔呢?”

  “他也死了。”

  “你其他兄弟呢?”

  “他们都死了,剑舞者先生。”

  我看着她。她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但比起跟人玩文字游戏,我更擅长挖掘语言背后的故事
“怎么死的?”

  她的肩膀在红斗篷下动了动。“是强盗。我们向南来时,那群强盗正往北去。我们进入边地时
他们袭击了我们的队伍。”

  “他们拐走了你弟弟——”我没等她再说下去,“——而且杀了其他人。”
“除了我。”

  我直起身来,伸过手去,拉住她那条带穗子的缰绳。黄色的缰绳泛着橙红色,色彩已经不如
刚才鲜亮了。“黑地板板,”我问道,“强盗们怎么就把你漏了?”

  有那么一会儿,蓝色的眼睛消失在低垂的眼睑后。然后,她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眼睛:“我可
没说他们把我漏了。”

  我沉默了整整一分钟,脑中闪过这可爱的北方姑娘落入南方奴隶贩子手中的场面,这念头
一点也不让人高兴。但我们可爱的北方姑娘本人倒毫不退缩地盯着我,好像已经把我当下的心思
摸得一清二楚。她没有羞愤,也没有尴尬,只平静地默认了我的揣测,仿佛在说:生活就是这样

  我脑袋里闪过个问题:那个来找她的男人难道就是个强盗?但是,她说那已经是五年前的
事了。无论如何,花上五年时间追一个女人的男人一定是闲过头了。

  但对一个寻找弟弟的姐姐来说,五年时间并不算长。

  我松开她的缰绳:“所以你就来到南方,展开漫长的搜索计划,寻找你那可能已经不在世
上的小弟?”

  “五年前他还活得好好的,”她冷冷地说,“老月亮看到他时他还好好的。”

  “如果老月亮没说谎的话。”我纠正道,“你拿把剑对着他的喉咙,居然还指望他跟你实话
实说?自然是你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我皱起眉头。“五年了,希望真的不大,巴莎。如果你真
想找你弟弟,为什么不早点过来呢?”

  她没有笑,但也没有显出半点着恼的样子。“摸清新门道需要时间。”

  我看着她肩后那剑柄。一个佩着剑的女人……无论在北地还是在南方,这都的而且确是个新
概念。不过,我脑子里想的“门道”也可能和她言中所指有些出入。

  我哼了一声:“巴莎,你在浪费时间。在南方过了这么长时间,我肯定他早已经死啦。”

  “也许吧,”她接口道,“但只有先去竺拉,我才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

  “嗬,黑地板板,”我不耐烦地说,“看来我真是闲得没事可做了。”说话间她已经超过我
的马。我盯着她红色的背影,一夹马肚,追到她身边。

  我们在星空下扎营,吃了点坎法肉干。这顿饭谈不上精美,不过填饱肚子还是足够了。坎法
肉干的好处在于:它们不是腌制品。在庞加,咸肉绝对是菜谱上最不讨人喜欢的一道菜,——除
非你已经饿得快死。坎法肉味如鸡肋,不过它本身的油脂软化了肉的口感,使它成为沙漠旅行时
的最佳选择。吃一点坎法肉就能管很长时间,制干后分量也不重,不会给马增加太多负担。我已
经吃惯这种旅行餐了。
  不过,黛对这种食品的评价就没那么高了,不过她出于礼貌,没有对我大倒苦水。她小口小
口地咬着肉干,好像小狗碰上根走味的骨头,——虽不喜欢,但也知道自己没别的可吃。我偷笑
着咬着自己那份肉,又喝了几口水,把食物送进胃里。

  “北方可没有坎法吧?”她吃完最后一条肉干时我问道。

  她伸手捂着嘴:“没有。”

  “过上段时间你就习惯啦。”

  “嗯……”  

  我扬了扬皮水袋:“给,喝点这个会感觉好点。”

  她咕噜咕噜地灌下去不少水,然后塞上塞子,把水袋还给我。她的脸色好像有点发绿。

  我正忙着把拆开的肉干重新包好。“知道坎法是什么吗?”

  她茫然的眼神清楚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那是种爬行动物,”我诲人不倦地说,“庞加里土生土长的东西。成年的坎法能长到二十
英尺长,皮像老皮靴一样硬。大概有这么宽吧。”我张开双手,隔空比了个大圈。“不过你如果能
逮着只小的,就不愁没东西吃了。我带着两袋坎法肉,足够我们一路上吃啦。”

  “你没带其他吃的吗?”

  我耸耸肩:“我们可以和其他商队换东西嘛,也可以从定居点弄食物。不过……没错,主要
还得吃这个。”我露齿一笑,“别浪费呦。”

  “呃……”

  “你会习惯的。”我心满意足地伸展四肢,以夸张的姿势靠在马鞍边。现在,我在沙漠里,
酒足饭饱,身边有个漂亮女人,看日落时的情况今晚也不会太热,再加上满天漂亮的星星……
进入庞加后,事情可就没这么惬意了,不过,现在姑且逍遥快活着也不错,——如果来点阿奇
维酒就更不赖了。可惜啊,从小酒馆里跑出来追黛时,我没来得及带瓶酒出来。

  “我们离庞加还有多远?”她问道。

  我扫了她一眼,只见她正把那头金发编成根独辫子。这真是糟蹋了那头秀发,不过我也明白
披头散发地睡在沙地上会带来多大的麻烦。“明天就能到。”我靠着马鞍换了个姿势,“好吧,
既然现在我们都闲着,你何不说说你为什么会来酒馆找我?”
  她用皮绳束起辫子:“在哈克豪的时候,我听说从欧斯月那里打听到消息的可能性最高。不
过找到欧斯月本身就是个问题,所以我别无选择,只有先从认识他的人下手。”她耸耸肩,“有
三个人告诉我,有个自称‘虎’的著名剑舞者认识他,去找欧斯月之前最好先找到他。”

  哈克豪是个边境小镇。那是个不好混的地方,如果打点不当,那儿的人是不会漏出任何消息
的。既然她能橇开哈克豪人的嘴,我对她还真要刮目相看了。

  我看着她,揣摩着她的斤两。她倒不像是个强硬的人,不过她眼睛里的确有些东西能把男人
的注意力从她的身段上引开。

  “所以你就来酒馆找我了。”我摸了摸腮帮上的刀疤,“有时候我的确不难找。”

  她耸了耸肩:“我听说过你的样子。他们说,你像老坎法肉一样硬。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比
喻什么意思呢。”她露出个调侃的笑容,“不过他们也提到过你脸上的疤。”

  我知道她想听这疤背后的故事。所有人都对这个感兴趣,尤其是女人。疤是传奇故事的一部
分,而我也不介意当个故事贩子。

  “和坎法一样,沙虎也是庞加里的生物。”听我这么说,她的眼神又茫然起来,“它们是凶
恶而致命的野兽。如果有人大咧咧地到沙虎窝里走上一圈,我想它们也很高兴尝尝人肉的味道。

  “你到它们窝里去过?”

  我笑了:“我可不是吃饱了撑得想去虎窝里散步。那老虎危害营地安全,我才想去杀它。它
给我来了几下,在我脸上留了个记号——如你所见——不过笑到最后的还是我。”我弹了弹脖子
上那串用黑线串着的虎爪。爪子和线一样,都是黑色的,全部恶狠狠地弯成弓形,我的脸就是这
份恶意的最佳证明。“它也就给我留了这点纪念啦,对,它的皮还做了我的帐子。”见那姑娘又
茫然起来,我忙补了句:“我是说帐篷。”

  “所以他们现在管你叫虎?”

  “正确叫法是沙虎。虎是简称。”我耸耸肩,“名字么,叫什么都一样。”我看了她一会儿,
随即觉得让她多听点故事对我的光辉形象(以及我和她的发展前景)有益无害。“我记得很清楚
”我扩充着故事细节,“沙虎常把跑得离马车太远的孩子叼走,没人跟踪过它,更没人敢对它
动手。那天它当场咬死两个人。术客放了法术,但毫无效果——这倒不稀奇——然后他就说我们
惹毛了什么大神,这是神给我们的惩罚。不过他也说了,对于杀掉那东西的人,族内自有重谢。
”我又耸了耸肩,“所以我就拿上刀去入虎穴啦,当我出来的时候,我还活着,沙虎已经死了。

  “然后你就收了那份‘重谢’?”
  我对她露齿一笑:“他们太慷慨啦。所有未婚姑娘都匍匐在我脚下,想给我当老婆暖床。—
—当然,这种事得一个个轮流来。人们设宴招待我,给我各种各样的东西,歌颂我的丰功伟绩。
对于赛尔赛特部来说,这算是非常丰厚的回报了。”

  “你后来娶了几个老婆?”她阴郁地问。

  我挠了挠脸上的疤:“其实——我一个也没娶,不过这不妨碍我随时回应她们的好意。”我
耸耸肩,“我还没准备好娶老婆哪,更别说一下娶几个了。起码——现在还不想。”

  “你为什么离开族人呢?”

  我闭上一只眼睛,侧目打量着明亮的星空。“我不过是闲不下来罢了。即使是赛尔赛特这样
的游牧部族,对我来说也太束手束脚了,所以我就自个开溜出去给剑舞者当学徒了。学到第七级
的时候,我自己也成了个剑舞者。”

  “南方干这个酬劳很高吗?”

  “我很有钱的,黛。”

  她笑了:“明白了。”

  “做完你这单后,我会比以前更有钱。”

  她紧了紧扎辫子的皮绳,绳子陷进金色的秀发里。“但是你不相信我们能找到他,对不对?

  我叹气道:“五年是段很长的时间,黛。本来你那小弟碰上点什么都不稀奇,更别提他还在
奴隶贩子手里。”

  “我可不打算放弃。”她说得很清楚。

  “是啊,我看你也不会。”

  黛脱下那件斗篷,小心地叠起来,放在自己的马鞍边。看她穿了一天斗篷后,那苍白光滑的
皮肤仿佛在聒噪地提醒我:她对我具有多么致命的吸引力。这时,她向我望来,我心中突然腾起
一阵夹杂着狂喜的希望。

  她的表情非常冷淡。我等着她出声叫我,但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只拔出剑,插在自己身边的
沙地里,然后向我投来深不可测的一瞥,看了我一会,才侧身背对着我躺了下来。

  她的剑反射着星光,红色与银色交相辉映,符文烁烁生光。

  我身上一阵发冷,不禁发起抖来。这天晚上,我第一次穿着斗篷躺下,身下铺着毯子,眼睛
望着星星,一心一意努力进入梦乡。
  黑地板板,这叫过的什么夜——

  虽然庞加比它年轻的沙漠兄弟更危险,更致命,但没经验的人根本无法发现普通沙漠和庞
加的分界线。好在对于在捉摸不定的沙海里讨了三十多年生活的我来说,要分辨这界线简直再容
易不过了。

  我提缰踏过边界,黛随后跟上,同时好奇地瞟着我。她的辫子越过左肩,拖在红色丝料上,
发梢正垂在胸前。她的鼻尖被晒成了粉色。我知道,如果不把兜帽拉起来,不久她整张脸都会步
鼻尖的后尘。

  我拉起自己的兜帽(虽然话说回来,我再晒黑点和现在也没什么区别),过了一会,黛也
如法炮制。我伸手指着前方:“亲爱的北方巴莎,这就是庞加。”她放眼看过去,只见天空在地
平线上与沙地相接,混成一片灰蒙蒙的米色。那里,连天空的颜色都淡得跟漂白过似的,地平线
上只有苍白的褐色,浅浅的黄色,以及一道透着青的铁色。大片大片的沙地上空无一物,一片死
寂。有时候,我们也管庞加叫黑地。

  黛向来路上望了望,那儿也是一片干巴巴,灰蒙蒙的,但人们在普通沙漠上时总还还抱有
希望,知道这一切总有尽头。庞加倒是也有尽头,——它的尽头是死亡。

  她一脸困惑:“看起来没什么不一样啊。”

  我指了指马蹄下的沙地:“看看这沙。注意到有什么不同吗?”

  “不就是沙么。”我正要不客气地驳斥这句愚蠢的判断,她就踩着蒙满灰尘的马蹬跳下马来
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子。

  沙从指缝间流下,不一会她手中就空了,只剩下一层半透明的银色结晶。它们就是庞加那致
命的秘密:这种结晶会吸收阳光,保留热量,并且将这些热量强化后反射出去,将阳光的亮度
和热度放大上千倍,不把出现在沙地上的东西烧成灰绝不罢休。

  黛的手指缩了起来。“我知道了。”她站起来,目光转向无边无际的庞加,“我们有多长路
要走?”

  “谁知道!庞加野着哪,巴莎。它不知道什么是界线,什么是限制,更没个尽头。想去哪,
风就把它带到哪,比游牧民还自在。”我耸耸肩,“即使头天晚上庞加离下一个聚落还很远,两
天后它就能把那地方扫得一头羊也不剩。现在知道向导的好处了吧。那些没和庞加打过交道又不
熟悉沙漠地标的人估计连水源都找不到。”我向南挥挥手,“我可不是在吓你,一点都不夸张。
庞加对夸夸其谈的人向来没什么耐性。”
  “但它并不是无法征服的。”她看着我,在红色的斗篷料上擦干净手上的灰,“你不就穿越
过庞加?”

  “没错,”我承认道,“但一旦穿过无形的边界,踏上这些银沙,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小柴马用鼻子顶了顶她,想引起她的注意。黛一手放在它鼻子上,另一只手挠了挠它宽宽的
下巴。她的注意力仍放在我身上。“你最好告诉我,有哪些东西需要特别小心。”

  她一点也不怕。开始我以为她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好让我觉得她不是个努力装男人的愚蠢
弱女子,但她明显没有勉强自己的意思。她很强。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确在专心等我开口。

  大公马打了个响鼻,鼻孔周围的灰尘清晰可见,温暖而凝固的空气中混进一阵嚼子和辔头
的轻响。一只小虫哀怨地嗡鸣着飞过,大公马枣红色的长毛耳朵马上抽动一下。可怜的牲口拼命
摇着头,想赶走那可恶的虫,同时在沙地里踢踏着。一阵灰尘扬起来,接着又是一阵,这让它又
打了个响鼻。在沙漠里,一切都带着循环往复的味道。命运之轮在严酷的环境里无休无止地转动。

  “海市蜃楼是一件,”我对黛说,“那可是要命的东西。你觉得自己看见了绿洲,可走到跟
前,才发现绿洲已经成了天空和沙,消失得影子也不剩。这么来上几次,你就再也找不到真正的
绿洲和水井了。换句话说,你死定了。”

  她静静等着下文,一言不发地挠着小柴马。

  “还有热风,”我说,“你可能会管它叫沙暴。庞加的沙暴就像鬼哭神嚎,能把你的肉从骨
头上扯下来。就别说还有坎法和沙虎了。”

  “但沙虎也不是杀不得的。”她轻描淡写地说,完全是轻轻巧巧的口气。我冲她板起脸,琢
磨着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想拿我的名字和光辉业绩寻开心。

  “还有剥攫吏,”我终于继续说下去,“就是强盗的意思。这些家伙和沙漠本身一样要命。
他们的目标是警惕性不高的旅行者和车队。——没什么是他们不能偷的,就算你背后的斗篷他们
都能摸走,偷完了他们还会顺手把你干掉。”

  “还有什么?”她问道。

  我顿了顿,然后叹了口气。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适可而止?“还有部落民。有些部族是
友好的,比如赛尔赛特和图拉瑞恩,不过不那么爱好和平的部族也有很多,比如汗吉和瓦什尼。
这都是很尚武的部落,他们相信人祭的力量。当然,部落之间具体风俗也有不同。”我又顿了顿
“瓦什尼喜欢活体解剖,汗吉则喜欢吃人。”

  过了一会,她点了点头:“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这些还不够?”

  “也许吧,”她说,“也许这些警告已经很够用了。不过,也许你还有事瞒着我。”
  “你到底想听我说什么吧?”我不耐烦地说,“你觉得我在编故事骗小孩?”

  “才不呢。”她手搭凉棚,向南看去,目光越过闪光的沙地。“可你没提到巫术。”

  我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了一会,终于很没风度地嗤出声来:“我只要知道怎么在自己的圈
子里混就够啦。”

  阳光下,她兜帽上的红色显得模糊不清,只有金色的流苏在闪光。“剑舞者,”她轻声说,
“对于如此强大的事物,你最好给予足够重视。”

  我低声咒了句。“黑地板板,巴莎啊,你听起来简直像个术客。他们总想哄我,装出一副精
通魔法,神秘得要死的德性。你看,我不是说魔法不存在,——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不过它也
就那么一回事。迄今为止,我见过的魔法都是些从傻瓜手上骗钱骗水的诡计,不过是哄人的把戏
罢了。巴莎,没见过其他魔法之前我是不会改主意的。”

  黛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会,仿佛在掂量我的话,然后她微微点了点头。“你是个多疑的人,
”她评论道,“也许更是个傻瓜。不过,无论如何,随便你吧。我不是牧师,不会给你洗脑的。”
她转过身,向来路走去。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抢在小柴马跟上她之前抓住那牲口的缰绳。“黑地板板,你要到哪去

  她停下脚步,站在那条无形的分界线上,没有答话,只拔出那把发光的剑,向沙中插去,
好像在跟地面过招似的。然后,她放开剑柄,让剑立在沙中,只露出半截刻着符文的剑身。再然
后,她盘着腿坐了下来,闭上双眼,两手轻轻地搭在腿上。

  热浪撕咬着我。刚才前进的时候这感觉还不是很明显,因为我那时可以专心盯着前进方向,
借此分分神。但现在,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马站在那些要命的沙上,我只能感觉到沙的热量
……以及对那姑娘所作所为的讶异。

  她闭着眼,垂着头,一声不吭。只见包着红色丝料的女人盘腿坐在沙上,用奇钢(也许那金
属根本就不是钢)打成的剑倒插在她身旁。

  我汗流浃背。眉毛上,肚子上,胳肢窝里……到处都是汗。斗篷贴在我身上,粘粘的,我闻
到一股浓烈的酸味。

  我看着剑,觉得剑上的图案又开始变化。如果真是这样,剑上一定附有魔法,——强大的,
并不多见的魔法。

  其实在剑舞者中,魔法并不是那么罕见。

  黛终于站起身来。她拔出剑,将它插回身后,然后向小柴马走去,将缰绳重新套好。小马不
安地转着耳朵。
  我皱起眉头:“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飞身上马。“我在请求他们让我继续前进。开始危险的旅行前,北方人都这么干。”

  “他们?谁?”我大惑不解地问,“剑吗?”

  “众神。”她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既然你不相信魔法,我想你也不信神吧。”

  我笑了:“一点不错,巴莎。现在,如果你的神——或者你的剑——告诉你可以上路了,我
们这就出发。”我说着做了个手势,“我们向南去,巴莎,向南骑就对啦。”

  南方的太阳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它像个恶狠狠的黑地大神一样挂在天上,用巨大的独眼向下
张望。斗篷可以保护皮肤,但它对沙漠里的酷热就没辄了。晒上一段时间,丝料本身也开始发热
好像在你身上燃烧,强迫你换个姿势,钻到还没捂热的那部分斗篷里去。

  不出一会,你的眼睛就给强光刺得生疼。就算闭上眼,阳光照样能穿过你的眼皮,于是你看
见自己的眼睑变成了红色。庞加的沙地好像要把人晃瞎一样。它好像一大块可爱的琥珀色天鹅绒
仿佛镀着一层无色的宝石粉,不过宝石粉一直要命地燃烧着,天鹅绒也完全谈不上柔软。

  还有寂静,——让人窒息的寂静。除了马蹄踏过沙地的扬沙声,以及马鞍和垫毯偶尔摩擦时
发出的咯吱声,耳朵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南方马生来就适应高热和强光,长长的马鬃能保护它们
的眼睛,也能起到隔热作用,而它们身上却像丝一样光滑,半根多余的马毛都没有。我不止一次
地希望自己也能具有沙漠小马们的优良品质——适应环境,坚韧顽强。

  空气闪着光。如果抬眼看去,可以清楚地看见毫无变化的地平线和毫无变化的天空,连颜色
都一成不变。你可以清楚地感到,它们在吸收着你的生命力,舔着你皮肤上的水分,让你觉得自
己干巴巴的皮肤只要再来上点小风就会粉碎成渣。不过,沙漠上半丝风也没有,你也暗自希望风
永远不要来。只要有小风,大风就会接踵而来,沙暴也就不远了。热风把沙粒吹到你身上,好像
无数坎法在尖利的小牙啃你。

  我看着黛,念着她苍白的皮肤。我知道,我不想见她被晒伤,不想看那皮肤上留下伤疤,更
不想见她被风撕个粉碎。

  我们尽量不让水消耗得太快,但水袋的分量还是迅速轻下去。沙漠里就是这样,即使理智告
诉你要省着点用水,不出一会,你照样会被对水的极端渴望压倒。知道自己身上带着水简直比知
道自己没带水更要命。有水,就会想喝水。知道自己随时能把手摸向水袋时,唯一阻止你喝水的
只有你的意志力。每到这种时候,很多人都会发现,他们脑子里好像根本就没有“意志力”这种
东西。

  虽然黛不是这种人,但水照样少得很快。  

  “前面有口井。”我终于开口道。

  我骑到她身边时,她转过脸来:“哪里?”
  我伸出手指了指:“看见那条黑线没有?那圈石头是蓄水池的标记。那里的水不是很好——
有点发黑,不过至少它还没干透。我们能到那里补水。”

  “我袋里还有水。”

  “我也一样,不过在庞加,水从来都不嫌多。即使你的水袋是满的,停下来在水里泡泡也不
错。有时候这么泡上一泡就能改变你的命运。”我顿了顿,“你的鼻子感觉怎样?”

  她摸了摸鼻尖,脸色不那么好看。“很酸。”

  “如果找到颗阿里亚树,我就能调药膏。它对止痛有点帮助,涂在四肢上还能防晒。”我露
齿一笑,“别逞强啦,巴莎,你那柔弱的北方身子对庞加的热量一点辙也没有。”

  她撇撇嘴:“我不像你。”

  我笑了:“我的皮厚得像坎法一样。庞加就是我的家,黛……事实上,哪里都是我的家。”
我的目光转向灼热的沙海,“——如果身为剑舞者,我还算得上有‘家’的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更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说。这种话往往是女人们博取同情
的工具,——她们总拿语言当武器。

  可是,黛是个例外。她不光有货真价实的武器,也从来不多嘴多舌。

  “你当然有资格,”她轻声说,“当然有……在圈内谋生的人都有家。”

  我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巴莎,你不是圈内人,你能知道些什么?”

  黛的脸上缓缓绽开个笑容:“你觉得我带把剑只是为了吓人吗?”

  说真的,即使她不会用剑,单拿它吓唬吓唬人倒也效果非凡。“我见你用它把老月亮吓得半
死,”我有些唐突地说,“没错,你会用剑。但圈子里的事和那是两码事。”我摇摇头,“巴莎
我觉得你连‘圈子’这概念都没闹明白哪。”

  她的微笑还挂在脸上,但她没答腔。

  大公马走进那排棕红色的石头。在沙地上走了这么久,再次听见马蹄踏在石面上的声音难免
有点怪。黛的小柴马跟在我身后。一嗅到水的味道,两匹马都加快了脚步。

  我跳下马,松开缰绳。前面就是水源,它不可能跑到其他地方去。黛也翻身下马,静静地看
我在石头间搜来搜去。终于,我在一堆石头中找到了目标,马上退开几步,蹲下身来,清理出水
池盖子上的铁把手。那玩意形状扭曲,锈得厉害,好在我轻轻松松地把手伸了进去。我咬紧牙关
猛地向上一提,用力移开了盖子。
  黛轻快地走上前来,身后跟着有些不情不愿的小柴马。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果然,连我
的大公马也不愿去沾那水。黛对她的马好说歹说,用温柔的北方话哄它,同时向我投来困惑的一
瞥。我舀起一些水,闻了闻,然后用舌头点了点那捧水。

  我把水泼了回去:“水臭了。”

  “但是——”她没再说下去。的确,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把盖子盖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木炭来。黛静静地看我在金属盖上画了个叉。沙子不久
就会盖过来,把那记号冲掉,但我已经尽力了。这个记号是留给其他旅行者的。有的人可不像我
们这样清醒。我知道,有的人急起来连黑水都喝,即使知道那是被污染的臭水也不在乎。他们往
往死得很痛苦,死相也很可怕。

  我拿了一只水袋,往手心里倒了点水,捧到大公马嘴边。它马上喝了起来。水不多,但润润
它的喉咙还是够了。没一会儿,黛也如法炮制,拿自己的水喂了她的小马。我们骑得不快,马的
负担并不重。但还要等上很长时间,它们才能放开肚皮喝个痛快。

  小马喝空了黛的水袋时,我解下最后一袋水递给她。“你自己喝点吧。”

  “我没事。”

  “你会被烤干的。”我对她笑了笑,“这不是你的问题,和你的性别也没关系。你那北方的
皮肤好看归好看,在这里可根本吃不消。”我见她撇了撇嘴,不由地顿了一会,“喝吧,巴莎。

  最后黛还是听了我的话。可以看出,她喝了水感觉好多了。她一直没有抱怨,连我们离下个
水源还有多远都没问过。我很欣赏这种韧性,——尤其是女人的韧性。

  她把水袋递回来:“你呢?”

  我本想跟她说我还能忍,就这样再走上几里地都没问题,但话到嘴边也没出口。——我不想
对她撒谎。我喝了几小口水,把袋子重新挂回马鞍边。

  系好袋子后,我抬起手,指向南方。“走到绿洲前,我们的水还够用。我很清楚。到那里我们
再装水。然后我们直接去下一口井,如果那里的水也臭了,我们就不得不掉头了。”

  “掉头?”她突然转过头来看我,“你是说——我们不去竺拉了?”

  “没错。”

  她摇摇头:“那么我绝不掉头。”

  “你没有选择,”我明明白白地说,“如果不知道下一处水源在哪就冒冒失失地往庞加里
闯,包你这辈子也到不了竺拉。”我摇摇头,“我先带你去绿洲,然后再走着瞧吧。”
  “这事可不能听你的。”她的脸红起来。

  “黛——”

  “我不能掉头,”她说,“你不明白吗?我要找到弟弟。”

  我叹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恼火。“巴莎,如果没有水就往前走,你马上
就要去见你家人啦。要是你死了,谁去救你弟弟?”

  蓬松的头发衬着她的脸.她的鼻子和脸都晒成了红色,但那双湛蓝湛蓝的眼睛正认认真真
地盯着我。她的眼神如此专注,让我觉得自己简直像匹马,她则是位犹豫不决的买家,正打量着
我的牙口和四肢,窥视着我的心。她像位剑舞者,专心搜寻着我防御中的漏洞,一抓到机会就会
把我打个四脚朝天。

  她轻轻张了张嘴:“你没有家。——即使你有家人,也完全不会挂念他们。”她十拿九稳地
说,语气里不带半点疑问。

  “的确,我没有家。”我肯定了她的话,但没多说半个字。

  她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鄙夷,虽然谈不上有多伤人,但那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也许等你
有了自己的家就能理解我了。”这句话说得倒是干净利落。她转过身去,翻身上马,挂好缰绳。“
沙虎,不要对你根本不了解的东西评头论足,更不要随便贬低它们的价值。作为剑舞者,你应该
明白这些。”

  我飞快地伸出手,抓住她的缰绳,拉住小柴马。“巴莎,我明白的可不少。我知道,你不是
那种能随便‘贬低’的角色。”我先让了她一招,“不过我还知道,女人的愚蠢之处在于,即使
有经验丰富的男人在边上,她们还是经常成为感性的俘虏。” 

  “我?是吗?”她双手抓着缰绳问道。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就要见识到北方人是怎么
骂人了,但黛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想了一会,随后叹了口气。“在北方,血缘联系强大无比。
血缘是权力,是力量,是延续的象征。——无论男人女人,子女就是他们生命的延续。因此,失
去孩子是很可怕的事。不论性别,不论年龄,孩子一旦失去,生命的接力就断了。对我们来说,
任何人的生命都非常珍贵,值得我们为其哀恸。同时,我们也在不停地补充新血液,播下新种子
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小柴马用力摇了摇头,把辔头抖得直响,黛下意识地摸了摸它的脖子。
“我全家都不在了,虎,只留下我和弟弟。贾梅尔又被他们掳了去。我是北方的子民,也是家族
的后代。我会用尽一切方法带他回家。”她的眼神是不容置疑的。虽然声音平静,但那语气里却透
着股倔强劲儿。“无论如何,我绝不回头。”

  我抬头看着她。她又骄傲,又娇柔,非常不可思议。但是,这个女人绝不仅仅是“娇柔”那
么简单。她有坚强的意志,也有明确的目的。

  “那就走吧,”我言简意赅地说,“与其站在热气里聊天,不如马上动身。”

  黛露出个淡淡的笑容,但她没再多嘴。
  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场。

  “看!”黛喊出声来,“有树!”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也看见了她口中的“树”。那是一片高大的棕榈树,树身呈纺锤形
它们拖着无精打采的绿色叶子,棕色的树皮支棱八翘的。

  “看来那儿的确有水,”我如释重负地说,“看,那些树叶是绿的,叶柄也朝上立着。要是
你看见一堆叶子焦黄,晒得蔫了吧唧的枯树,那一准是找不到水的。”

  “你怎么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她有些惊奇地说,“明明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但看起来
你也不确定这里有水。”

  听起来她并没有生气,不过有些惊讶。我没有笑。“在庞加,你永远不知道哪里‘一定’有
水。没错,我知道这里‘可能'有水,而且被你一心寻弟的精神感动得不轻,所以就带你来了。”

  黛点点头:“你还觉得我是个无可救药,头脑简单的蠢女人。”这句话没有询问的味道,是
百分之百的肯定句。

  我没有转开视线:“我怎么想很重要吗?”

  过了一会儿,她露出个微笑:“不重要。相比之下,我对你的看法比你的看法更重要。”说
完这句,她一提缰绳,向绿洲走去。

  这次,我们找到的水又清又甜。我们试过水源后饮了马,又装满了水袋。看见在庞加里居然
能发现这么奢侈的地方,黛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棕榈树投下片片荫凉,树下那厚实的草地处处
透着庞加特有的味道:起伏不平,色调暗淡,纠缠不清。这里的沙稍微细些,温度也不那么高。
我不由得再次为庞加的多变暗自惊叹起来。这片沙海处处透着古怪,它呼唤着你,诱你走进它的
圈套,像条变色龙似的用无数诡计把你耍个够,然后再一下要了你的命。

  绿洲很大,周围环绕着一圈低矮的人造防风石墙。一垄垄草地间,棕榈树直直地立着,好像
在接受检阅似的。这块地方足够供几个小部族同时休息。只要管好牲口,不让它们把草啃光,一
两支商队要在这里休息上几周也不成问题。牲口们的好胃口能毁掉整个绿洲。在庞加,为了保全
饮水和食物,多数人宁愿让自己的动物多跑点路。一般来说,游牧部族在一个地方扎营,住上一
两星期,就穿越沙漠,走向下一块绿洲。只有这样,绿洲才能缓过劲来,迎接下一批旅行者。当
然,偶尔也会有没大脑的商队扮演绿洲杀手的角色。

  这片绿洲里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蓄水池,——说是蓄水池,不如说是个水坑。它是由地下泉水
形成的。地面在这里裂了道口子,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水。第二圈石墙围成个一人宽的池子,池外
还有半个天然形成的楔形石圈。散落的石头支支棱棱地立在沙里,形成不规则的半圆形。在这圈
石头里,草地长势良好,又柔又韧,适合放牧。比起山草,这种沙漠牧草不那么甜美多汁,但照
样营养丰富。

  有的时候,这股泉水又细又小,根本注不满那石头池子。每当这种时候,我走近水池时手里
都握着剑。——旅行者对绿洲的占有欲有时大得不可思议,他们可不喜欢和其他人分享水源。有
时候为了喝上口水,我不得不先活动活动筋骨。有一次,为了饮马,我还要了一个人的命。

  好在现在正赶上涨水的时候。水注满池子,磨蹭着绿色的石面。我和黛除下马鞍,饮完马,
然后脱下斗篷,在棕榈树那浅浅的树荫里坐了下来。我们好不容易松懈下来,总算是缓了口气。

  她仰着脑袋,闭着眼,将脸迎向阳光。“南方和北方差别好大。如你所说,——男人和女人
在外表和脾性上的差别有多大,南方和北方间的差别就有多大。”她笑了,“我喜欢北方,还有
北方的冰雪和风暴。但南方也有种浑然天成的美。”

  我哼了一声:“大部分人一辈子都闹不清沙漠美在哪。”

  黛耸了耸肩:“父亲告诉我们,接触其他人,其他地方时,要宽容,要开放,要善于理解
其他人。他说,我们不该以貌取人,要看清一个人外表背后的本质,看清他的心。有时候,你甚
至可以判断一个人的心理性别和他的实际性别是否吻合。”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里隐约带了点
嘲弄的味道,“我觉得,要做到这点可绝不简单,尤其是见识过你们南方人的规矩以后……好
吧,我现在还不能说自己对多了解你们,但这并不妨碍我欣赏南方生活的表象。”

  一只小虫停在我裸露的腿上,正努力往皮下钻。我一巴掌把它拍成了虫饼。除了一块剑舞者
常用的羊皮腰布,我身上几乎什么也没穿。干这行的都知道,随时保证行动自如是多么重要。“
对多数人来说,庞加可不是用来‘欣赏’的地方。”

  黛摇了摇头,金色的辫子在她肩头蜷曲着。一只蜥蜴从她身后的石头上爬过。“的确,它并
不美丽。它荒无人烟,满腔怨愤,十分危险,像北方山里的雪狮一样。它和雪狮还有一个共通点
它们都独来独往,对自己的力量有充分的信心。雪狮杀戮起来从不留情,但这种冷血反而让它们
更鲜活,更生动。”黛叹了口气。她依旧合着眼,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淡黄色的睫毛。“残忍是它
不可或缺的特质。不残忍的狮子就不叫狮子了。”

  真是庞加的完美写照。我见她仰着脑袋接受落日的洗礼,不禁暗自惊叹:这么年轻的姑娘,
竟然能有如此见识。——智慧这东西,本是随时间增长的。

  不过,看着看着,“智慧”两个字就不知去向,我脑袋里只剩下她本人。我站起来,向她走
过去。她没有睁眼。我轻轻松松地弯下腰抱起她来,走到水池边,把她丢进水里。

  黛踢腾着浮出水面,嘴里吐着水,显然又惊又怒。用手指摸索了半天石墙后,她终于稳住身
子,用杀人的目光瞪着我,满头金发都贴在脑袋上。

  我什么也没说。不出一会儿,她的脸绷得不那么紧了,肩那儿也松弛下来。她叹了口气,闭
上眼睛,又缩回水里。
  “好好泡泡吧,”我对她说,“上路前洗个澡对你有好处。”

  她整个人钻进水下,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望着水面上的气泡出了会儿神,便走回马鞍边,
在袋子里摸起坎法肉来。

  还没看见那只野兽时,它低沉的咆哮声就钻进了我的耳朵。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从岩石间的
窝里爬出来的。我看见那家伙时,它正趴在沙地上,匍匐着穿过杂草,黑爪毕露,尾巴绷得直挺
挺的,长长的利齿从上颌里探出,成弧形扣在有力的下颚上。那双绿眼睛嵌在三角形的脑袋里,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的毛色和沙地一模一样。

  这是只发育良好,体格强健的雄虎。沙虎块头并不很大,因为它们并不靠体型取胜。说白了
它们虽然个头小,但照样危险无比:腿短,尾巴也短,耳朵则是根本没有。它们眼睛很大,受到
攻击时往往一副目光涣散的模样,让敌人觉得它们正在开小差似的。可沙虎从来不开小差。另外
虽然威慑性的沙虎怒视远远不及它们攻击状态下锐利的杀人目光来得强势,但一旦你被这种目
光镇住,很可能会随之小命不保。无论什么体型的沙虎,后腿和腰部的力量都比成年马匹大得多
只要一口下去,它就能轻松扯下一个人的胳膊。

  看见这只虎时,我觉得自己几乎要淹死在突然涌现的回忆里。无数画面闪过脑际。我想起另
一只大猫,另一只雄虎。它随时可能给我开膛,或是撕开我的喉咙。

  我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见过沙虎了。它们的数量已经大不如前。这也是沙虎这绰号对剑舞者
来说非常合用的原因之一。——有些人觉得沙虎根本就是神话中的野兽,只存在于故事和想象中
然而,虎就是虎。起码我面前这只沙虎可是货真价实的。

  我感觉有些不妙。

  “绝击”留在马具那里,和马鞍一起躺在地上。我心里暗暗骂起自己来:我太蠢了,一心想
着水,居然放松了警惕。而这种程度的粗心已经足够要命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时候移动,只会让自己成为活靶子。虽然不论我采取什么行动,沙虎
最后总会发动攻击,但我可不想主动刺激它。

  黑地板板,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的手滑到刀上,握住了刀柄,沾了汗的金属滑溜溜的。我觉得胃里像打了结似的。

  众神啊,千万别让我在这种时候出岔子。

  狭长的绿眼睛游移着,眼神涣散,闪着不可捉摸的光。然而,我注意到,那目光渐渐变了。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水响。“待在水里别动,黛。”

  她用疑问的语气说了句什么。但就在这时,沙虎一跃而起,她究竟说了些什么马上不重要了
  一瞬之间,我已经抽刀在手,向那大猫猛刺过去,但那家伙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它没有
咬向我的喉咙,反而撞向我的胸口,把我扑倒在地。顿时,它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肚子上,弄得
我几乎背过气去。

  我能感觉到,它曲起后腿,爪子全从肉垫里伸展出来。我的刀插进了它厚实的皮毛,我听见
大猫喉咙里发出怕人的怒吼。

  我用左手叉住它的脖子,用力推着它的头,不让它低头去咬我裸露在外的肚子。大猫的血淋
在我拿刀的右手上,沙虎的鼻息喷在我脸上,我闻到死亡的恶臭和腐肉的味道。它倒翻着利齿,
咆哮着,尖啸着,拼命把牙往我身上靠。我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用力把刀子往深里插,一心指
望能给它的关键器官点颜色看看。

  它踢出一条强壮的后腿,利爪马上在我大腿上拉开道口子。我有些害怕,但同时也越发愤怒
起来。我身上沙虎留的疤已经太多了,用来炫耀已经足够了,再多上几道未免有些画蛇添足。

  这时,我听见一阵雌虎的叫唤。真糟糕,我和黛这下可算是进了虎穴。一只沙虎已经很危险
了,一雌一雄则更要命,而一只要守窝的母老虎简直就是天下最可怕的生物。

  何况,还有黛——

  我使劲翻了个身,把雄虎压在身下。这姿势让它很不舒服,它挣扎得更厉害了,但我锲而不
舍地把刀子推进它身体里。大猫发出可怕的尖啸,声音中充满濒死时的痛苦。和往常一样,这种
声音并没有让我感到欣慰。不过,现在可不是发慈悲的时候,我站起身来,转身面对雌兽。

  黛已经站在那里,双手握着她的北方剑。

  光在带有符文的剑刃上游弋,她站在雌虎面前,好像一尊活生生的雕像。水从她四肢上流下
来,金色的头发贴着头皮,而她本人正像头野猫似的,龇着牙,向对手发出挑衅的信号。如果不
是她胸前的起伏,我倒真会以为她是尊石像。

  我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身子随之一动。

  “不!”黛吼道,“这只是我的!”

  “别傻了!”我打断她的话,“母老虎比公的厉害多了。”

  “没错。”她应了一声。我看着她,见她脸上现出个微笑。我知道,她想的和我说的根本不是
一码事。

  老虎窝就在深绿色的岩石间。那母老虎不紧不慢地从黑乎乎的窝里爬出来。它比那雄虎小一
号,但明显难对付得多。——这是它的背水一战。她的幼崽就在窝里,为了保护它们,它会不惜
一切代价与我们较量到底。在它的攻势下,黛肯定比沙暴中的羽毛还不堪一击。
  大猫一蹬沙地,蹦了起来。它屈着后腿,利爪向黛抓去。我还没来得及估摸自己能不能阻住
它,身子已经本能地冲了出去。我的动作不比大猫慢多少。我们在空中撞了个正着,我的肩膀戳
在它肋骨上。

  我听见黛的咒骂声。显然,她如果现在出剑,很有可能把我和老虎戳成一串。大猫喘了口气
闷哼一声,摔倒在地,一时没缓过气来。我也跟着摔在它身上,只听身下又传来一声闷哼。我用
左臂顶着它的下巴,把虎脑袋架起来,冲着脖子狠狠来了一刀。

  腿疼得厉害。我弓着身子在死虎身上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看来雄虎那一爪来得可
不轻。——果然,这下又得留道疤。我举起脑袋向黛望过去,只见她正在气头上,双眼太阳似的
喷着火。

  “她是我的!”她吼道,“是我的!”

  我叹着气,用前臂擦了擦满额头的汗。“这种事没什么好争的。她死了,这就结了。”

  “她是我的!你却把她杀了!你这偷对手的贼!”

  我看着她。她气得脸色发白,手里还紧紧握着剑。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那把剑马上就会
恶狠狠地劈下来,招呼在我身上。“黛……”

  她一口气说出一长串北方词儿。虽然我听不懂,但那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我自己粗口
说得就很利索,这姑娘咒起人来倒也一套一套的。那些词儿虽然闻所未闻,但光听发音也知道有
多恶毒。我静静地等她发泄完,这才站起身来转向她。她的剑尖马上顶上我的前胸。

  我马上发起抖来。那剑尖冷得吓人,即使在南方灼热的阳光下,也透着可怕的寒气。它冰冷
的指尖又在我的脑袋里轻敲起来.

  嗒,嗒:虎,你在吗?

  我踉跄着倒退一步。“那大猫可能会要你的命啊。”我急匆匆地说了一句,与其说是在生她
的气,不如说是想忘了那把剑。“别犯傻,黛。”

  “犯傻?”她脱口而出,“你才在犯傻!如果我是男人,你还会代我战斗吗?如果我是男
人,你还会剥夺我杀敌的权力吗?如果我是男人,你会明明看到我已经准备好自己解决对手还
半路插上一脚吗?”

  “你的假设不成立,”我回击道,“你根本就不是男人,黛。别逞强。”

  “我就是我自己!”她吼道,“黛!这就是我!别因为我是女人就照顾我!”

  “黑地板板,女人,刚才你脑子里没进水吧?”我擦过她,向水边走去。
  “你才是傻瓜,剑舞者先生。”她狠狠地说,“如果你觉得我一无是处,又柔弱又无能,那
你就错了。”

  我没理她。我的腿现在火烧火燎地疼,这次突发事件的影响还远没有结束。我很生气,但生
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连圈内人都不吃这套。不,应该说,干我们这行的尤其不吃这套。我脱下
便鞋,跨过石圈,钻进水里。

  我钻出水面,扶着石头往上爬的时候,正好看见黛的身影消失在沙虎窝里。我忙从水里跳出
来,身上滴着水,一边大声喊话,一边穿过沙地向那儿走去。但是,我走到窝边时,她已经重又
钻了出来。只见她跳下石堆,把潮湿的辫子甩到脑后,抬头看着我。两只虎崽子躺在她怀里。

  小老虎哇哇叫着,咬着她,用爪子恶狠狠地抓着她的手,幸好虎崽的爪子还不那么厉害,
——长到三个月大前,它们的连花骨朵都挠不穿。也正是因为这点,它们的父母才一心护着虎穴
攻击性十足。对沙虎来说,无助的婴儿期要比庞加里其他动物长得多。这两只小东西还长着奶牙。
看起来它们还没断奶呢。

  脚下的沙已经全湿了。我不禁咒了一句。

  “你要养它们?”

  “如果把它们扔在这里,它们会死的。”

  “不把它们扔在这里它们也活不成,”我不顾腿正疼得厉害,弓身坐在石头上,同时伸手
摸了摸一只虎崽。连我都不得不承认,两个月大的虎崽还是很可爱的,简直像坎法一样讨人喜欢
“现在就杀了它们才是真为它们好。”

  黛急忙退了一步:“你倒试试!”

  “巴莎,它们是很可怜没错,”我对她说,“但卫海在上,它们到底是沙虎!留它们在绿
洲上待下去,其他人就要遭殃了。”

  “其他人会保护自己,这些小家伙可不会。”

  我又叹了口气,向小家伙伸出根手指,它马上牢牢抱住。“现在它们的确不会自己保护自己
因为它们的牙还太钝,爪子也没长好。但只要一个月,它们就能长出尖牙利爪来。那时候任何能
喘气的东西都会成为它们的猎物。”

  虎崽啃着我的手,但我几乎毫无感觉。它们咕噜咕噜的吼声也离雄虎的咆哮有着相当的距离

  黛将一只虎崽塞进我怀里,自己则抱着另一只轻摇起来。“它们还小嘛,虎。它们应该有活
下去的机会。”
  我对她拉长了脸,但怀里的小家伙不停地吮着我的指头,最后居然还靠着我睡着了。她是对
的,我根本下不了手。唉,虎啊虎,你可是剑舞者啊。

  我把虎崽抱到斗篷边,放了下来,看着它的睡相,不觉又咒了一句。“黑地板板,你究竟想
拿它们怎么办?”

  黛正用辫稍搔着虎崽的鼻子。后者拨弄着头发,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我们带它们上
路。”

  “带它们穿过庞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黑地板板!巴莎,我知道女人的母
性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不能多带一对沙虎牌累赘上路。”

  “你没有选择。”她毫不退缩地迎上我的视线,“你杀了它们的父母,你切断了他们的血脉
现在是你欠它们的情。”

  “黑地啊!”我骂道,“我居然揽了这么个生意!一个北方疯婆子,满脑北方疯点子!再
说了,刚才我好像听你说过那母老虎是你的哎,别说得跟坏事都是我一人干的似的。”

  她苍白的眼眉反射着阳光,双眼蓝得不可思议。“无论我怎么说,你就是你,剑舞者先生。

  我叹了口气,缴械投降了。“好吧,我得先睡一会。等我醒了再说。”

  她拨弄辫子的手马上定格了。“我还以为取完水后你休息一会就要走人呢。”

  “没错,但现在不睡一会我没法动身。”她疑惑地皱起眉头。“巴莎,沙虎的爪子是有毒的。
如果它们给你狠狠地来上一下,你很快就会浑身麻痹,变成它们的快餐。”我指了指自己的大腿
刚才水洗掉了血迹,但现在伤口里又涌出更多血来。红色的纹路顺着我的腿蔓延开去。“这其实
没什么,但我最好还是先睡一会。所以,如果你不介意……”我勉强吐出最后几个字,终于一头
栽在斗篷上,倒在熟睡的小虎身边。它——不,最好还是说“他”——根本没睁眼。不一会儿,
我就和他一起进入了梦乡。

  那块场地不过是一个沙地上画出的圆圈,在阳光下现出深黑色。圆形的边线衬托着丝绸般
闪亮的沙粒,像是沙地上的裂缝。周围一片寂静,但场地本身正在渴求鲜血,清晰地散发着嗜
血的气息。

  我无声地脱下斗篷,将它抖落在地。柔软的丝料滑落时发出挲挲的低语。斗篷飘了两飘就落
在沙地上,像个亮褐色的水洼。琥珀般的铜色衬托着带有象牙质感的浅褐色沙地。
  我解开鞋带,脱下鞋,把它们踢到一边,随后松开皮甲系扣,将甲也脱了下来,向鞋边抛
去。那是一块上过油的皮子,已经被我的汗水染成了赭黄色。甲还没落地,我已拔剑在手。

  蓝色剑身,金色剑柄的“绝击”在阳光下闪亮。它的名字已经成为传说。

  我走到圈边,静静等待着。脚下的沙温度很高,但我从那热度里汲取着力量。我生在沙漠,
长在沙漠,南方的太阳是我力量的源泉。

  我的对手就在对面。像我一样,她也已经脱下了鞋和斗篷,身上只有一件带有符文镶边的
束腰外衣。她的剑身闪耀着红银两色的光芒,上面带有奇异的图形,陌生而让人不安的图案在
金属上游走。

  我看着那剑。我们还没进场,那剑离我还很远,但我已经可以嗅到死亡的气息。冷,非常冷
那气息触及我的灵魂时,我在白日的暑气里颤抖起来。

  黛唱起歌来。那是一首北方的曲子。

  

  我猛地睁开眼,同时意识到自己刚才真的在发抖。黛的手已经放在我发热的额头上。她的手
很凉,——又凉又滑。

  她俯身看着我。那张脸又美丽,又年轻,表情凝重,几乎无懈可击。但是这种温柔的表象下
掩藏着硬钢般冰冷的棱角。

  “你已经退烧了。”她说着,抽回自己的手。

  过了一会儿,我抬起身子,支起一边手肘。“我睡了多久?”

  她走到我们身后的石墙边盘腿跪坐下来,将手搭在大腿上。“一整夜了。你说了几句梦话。我
给你清理了伤口。”

  她的眼神很坦率。我又看见了那个全神贯注地在场地对面徘徊的对手。那柄北方剑从她左肩
后探出来。剑静静地躺在鞘里,带有符文的银柄在阳光下反射着亮白的光。我又记起刚才的梦。—
—真不知道我睡梦中说了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不想问她。

  她又穿上了那件红斗篷,还重扎了头发。她的鼻子更红了,仿佛熟得快裂开的水果。虽然黄
澄澄的头发和蓝幽幽的眼睛已经再明白不过地表露了她北方人的身份,但我知道,南北之分绝
不只有外表不同这么简单。我们习惯不同,出身环境不同。简单说来:我们考虑问题的方法不一
样。

  对我们来说,这是无法避免的。
  我打量着这个临时营地。黛很有经验。她已经装好马鞍,把东西重新挂回马上。两匹马垂着脖
子,低着脑袋,在热浪中静静等待着。阳光下,它们半闭眼睛,偶尔抽动一下肌肉,赶走身上烦
人的小虫。

  我看着黛,正想说点什么,她就递过一块烤过的肉。我知道,那不是坎法肉。

  我试着舔了一下。“是沙虎,”她说,“我觉得雄虎的肉可能太硬,就把母的烤了。”

  我已经咬下一口肉,但一时没吞下去,只觉得这块不大的食物顿时噎在嘴里。这种动物的名
字是我的绰号,吃它们的肉简直像在吃人!

  黛脸上全无笑意,但眼睛里有一丝闪光:“在庞加,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

  我皱眉咬着肉,没有答腔。

  “再说,坎法肉已经被我就着奶喂小老虎吃了。我们总得找点替代品吧。”

  “奶?”

  “它们还没断奶啊,”她解释道,“雌虎身上还有些奶,所以我就让小老虎去喝了。物尽其
用嘛。”

  “你让它们从妈妈的尸体上喝奶?”

  黛耸了耸肩,我知道她也觉得这句话听起来不大舒服。

  “尸体还是暖的……我知道不过上一个多小时奶水是不会冷的,所以就试了下运气。”

  她这招的确高明,我可是死也想不到。不过话说回来,我才不会为一个月后就会变得凶巴巴
的小崽子们费神呢。女人啊……“你到底打算拿它们怎么办?”

  “它们乘你的马走。”她说,“我在你的袋子里腾出点地方,因为我的袋子已经满了。它们
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开玩笑吧?让沙虎崽子骑我的马?”

  “你的马都不介意,”她回击道,“你急什么?”

  黑地啊,有的女人就是扯不清!

  我决定不再浪费口舌。吃完那块还算不错的虎肉,我套上斗篷,站起身来。腿还在痛,但毒
素的效果已经消失了。伤口从腰布下端一直伸展到大腿中部,好在那一爪划得并不深。这几天我
可能会腿脚不大利索,但我一般恢复得很快。
  “你可以上路了?”我最后喝了口水,向大公马走去。

  “我从天刚放亮时等到现在了。”

  我觉得她语气里夹杂着责难的味道。这腔调我可不喜欢。她爬上那匹小马时,我终于反应过
来了:“你还在怪我杀了那只母老虎!”

  黛一脚踏进蹬子,拉起缰绳。“那老虎本来该是我的。你没有权力抢我的对手。”

  “我是想救你哎,”我强调道,“这个理由你觉得怎么样?”

  她高高地坐在马上,红斗篷在阳光中微微生光。“当然,这是个理由。”她点头道,“虎,
对你来说,这举动相当英勇。但是,为了成就你自己的壮举,你牺牲了我的荣誉。”

  “没错,”我说,“下次我就让你去死好啦。”我转过身去。当女人一心一意认死理的时候
跟她们争论是毫无意义的。这种情况我以前也遇到过,女人有时候是很难摆平的。(我承认,以
前我从来没有因为谁该下手杀沙虎的事跟人争执过,不过,卫海在上,这条关于女人的金律总
错不了。)

  我翻身上马时,大公马向边上挪了几步,我一时没找准蹬子。它的尾巴摆了摆,发出微弱的
沙沙声。——这牲口正用这种方法抗议呢。它甩甩脑袋,低下头,把马具上的铜饰抖得直响。我听
见一只袋子里传出一声细声细气的叫唤,声音模糊,仿佛在询问什么。我又一次意识到:我的袋
子里现在多了两只沙虎崽子。我是因为杀了只沙虎才得了现在的绰号,刚才又结果了两只它们的
同胞。可现在我却要带着这两只小家伙穿越沙漠,活像个十足的傻瓜。

  或者说,活像个软心肠的女人。

  “还是我载他们吧。”黛好心好意地说。

  她刚才明明说过自己的袋子已经满了。看来这句话要帮我减轻负担是假,想跟我讲和是真。
要么她就是话里有话,讽刺我连自己的马也调教不好。对,一定是这样。

  我对她皱了皱眉,一踢大公马。它小跑起来,重新向沙海中进发。马鞍不时在我屁股下危险
地晃动几下,——我这匹好马非常擅长大张旗鼓地表达自己的不满。我姑且按兵不动,一心提防
着它突然摇头摆尾,来个大爆发。话说回来,不过让它等上一小会,居然把脾气闹成这样。它也
不看看自己的主人:拖着只塞满沙虎的口袋,伤了一条腿,还憋了满肚子气。如果和它一般见识
估计我早大倒苦水,聒噪得全世界都不得安生了。

  不过,大公马没再给我找麻烦。它妥协了,一路平静地走着(起码以它的标准来说已经够平
静了),只微微弓着背,提醒我注意它的情绪。黛骑着她那头老实无趣的柴马走在我身边,不住
扫着我的口袋。那袋子里倒再没传出什么声音,小崽子们可能是睡着了。如果他们明白点事理,
真该一声不吭地睡上一辈子。我一点也不想把他们从袋子里掏出来。

  “好吧,”我问道,“你已经拿定主意了?是要拿他们当宠物吗?”
  她摇了摇头。隔着兜帽,我看不见她的头发,连她奶油一样白净的脸上也笼罩着光鲜的丝料
投下的阴影,只有红红的鼻头还是那么醒目。“他们野性难训。我知道,你是对的:只要一个月
他们就会成为致命的猎手。但是,我想至少让他们捱过这个月。他们的妈妈死了,为什么连他们
也得饿死?再过几周他们就断奶了,那时候再放了他们不迟。”

  “过几周……”她显然是疯了。“那现在没有奶了,你要拿什么喂他们?”

  “我们只有坎法肉,他们也只能将就了。”她撇了撇嘴,眼睛闪了闪,“如果人都能吃坎法
肉,沙虎一定也没问题。”

  “坎法肉还不至于那么糟吧。”

  “我要说,这是种可怕的食物。”

  好吧,坎法肉不是什么美味,这的确是事实。但在庞加里赶路时,除了它再没有更好的旅行
餐了。这里可吃的东西很少,能吃的动物也全比你聪明。

  我斜眼看着她那反射着银光的剑柄。这样的东西实在不适合戴在女人身上当首饰。“你真的
知道怎么用这玩意吗?”我伸手越过肩膀,弹了弹“绝击”的剑柄。“或者说你只是不愿意跟其
他人罗嗦,想趁早把他们都吓跑?”

  “你就没被我吓跑。”

  我可不吃她这套,于是一时没答腔。

  过了一会,她笑了。“如果我拿这问题问你,你会怎么回答?我想我的答案和你差不多。”

  “如果我没弄错,你是在说‘我当然会用剑’。”

  “当然,”她应道,“我会用剑。”

  我狐疑地瞟着她:“剑可不是女人的武器。”

  “一般不是,但特例也不是没有。”

  “南方可没有这样的特例。”我皱眉道,“别跟我开玩笑,巴莎,你我都知道多数女人连小
刀都玩不好,别说剑了。”

  “那是因为男人一般不让我们用剑。”她摇头道,“你们都太先入为主了。就说你吧:你不
信任我的能力,一心只希望我崇拜你。”

  我伸直胳膊,活动了一下手指。“只要看看我,或者说,只要看看我的块头,就知道没有女
人能打败我。”
  她盯着我的手,然后又抬起眼睛看着我。“你块头是很大,——比我大得多,这倒不假。而
且你的经验一定比我丰富。不过,可别小看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圈内人?”

  我一巴掌拍在腿上。就这么爆笑出来未免太残忍,也太没风度了。但我实在憋不住笑,到底
还是嗤出声来。

  “想试试吗?”她问。

  “怎么个试法?——你要跟我过招吗?巴莎……我要提醒你,跟我动过手的所有男人都失
败了,否则我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

  “我们不真打,点到为止。”

  我笑了:“不。”

  她嘴一撇:“你当然要说不啦。如果我剑使得和我说的一样好,你脸上就要挂不住了。”

  “优秀的剑舞者从来不自吹自擂。没那个必要。”

  “你就经常暗示自己很强。”

  “我可不觉得,”我露齿一笑,“如果说我的名声都是靠暗示得来的,那也对‘绝击’太
不公平啦。”我动了一下左肩,抬了抬肩后的剑柄。

  黛明显吃了一惊,她的嘴张大了。“剑的名字!”

  我对她皱了皱眉:“每把剑都有名字。你的剑没有吗?”

  “但——你对我说了那名字!”她一拉缰绳,放慢马速,直直地盯着我。“你对我说了自己
的剑名。”

  “叫‘绝击’,没错呀。”我肯定道,“怎么了?”

  黛举起左手,探向自己的剑柄,仿佛要保护它似的。虽然她马上就重又垂下手来,但她的脸
色白得像纸。“你的剀殿是怎么教你的?”这句话听起来讶异至极,仿佛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
似的。“他没教过你告诉别人剑的名字等于是和人分享剑的力量吗?”见我没答腔,她缓缓摇了
摇头。“与他人分享本来只为一人存在的魔法是种亵渎,无论怎样都说不过去。”她淡淡的眉头
一沉。“虎,你就这么不相信魔法,——连它对你自己的影响都视而不见?”

  “如果你说的剀殿就是南方人说的刹度,也就是剑匠……那么我要说,我的剀殿的确说过
要尊重每一把剑,”我说,“但说到底剑不过是剑罢了,给剑带来生命的是拿剑的人,不是魔
法。”

  “不对,”她说,“这是污蔑。在北方时,剀殿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皱起眉头时,大公马在沙地上撂了撂蹶子。“你是说……你曾经给剑匠当过学徒?”

  黛好像对我的问题不大感兴趣,反而把更多问题向我抛来。“你不信魔法也罢,不过我倒要
问问你。你是怎么得到那把剑的?你用谁淬的剑?它有什么力量?”她的目光定在“绝击”的金
柄上,“既然你连剑名都跟我说了,谈谈这些也没什么。”

  “等等,”我说,“打住。首先,我是怎么得到‘绝击’的?这是个私人问题。第二,我从
没说过我不信魔法。我不过是对它的效果和意义表示怀疑罢了。第三,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
刚才说得跟自己当过剑匠学徒似的?”

  她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因为我的确当过。我的父亲,叔叔和兄弟教过我一些东西,但后
来我又继续学习,成了以什亚……”她的嘴唇抿了起来,“我是说,我成了剑匠的学生。”

  “你是个女人。”我的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味道。

  让我吃惊的是,她并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个笑容。“父亲第一次把剑放在我手里时,我还不
是女人,只能算个小女孩。”

  “就是这把?”我扭过头去,示意她肩后那把剑。

  “这把?——不,不,自然不是。这把是我的血刃,也就是我们说的‘吉瓦特玛’。”她的
目光又转到‘绝击’上,“不过……你把剑名告诉我,就不怕你的剑会背叛你?”

  “才不。它为什么要背叛我?‘绝击’跟了我很长时间,我们相依为命来着。”我耸耸肩,
“谁知道它的名字都没关系。”

  她微微颤抖起来:“南方太——太不一样了。南方和北方相差好多。”

  “的确。”其实,我觉得“不一样”这说法实在太过保守了,“另外,如果你说这番话是想
告诉我你是个剑舞者,那么我必须说,你的话不是很有说服力。”

  她目光一闪:“如果我们在圈中相遇,我的剑舞自会说服你。”

  我认真地看着她,想起那个梦来。这个裹在斗篷中,拉着兜帽的女人,美得足以入选坦吉尔
的后宫,同时也像剑一样锐利,比剑还要致命。

  她是剑舞者?我怀疑这种说法,——因为我不得不怀疑。

  黛突然皱起眉头:“虎,这——是起风了吗?”她拉下兜帽来。“虎——”

  我们这时正并肩坐在马上,面向南方。我在鞍上转过身,向来路看去,发现整个天空都成了
黑白相间的颜色。那边在扬沙。
  沙暴在空中肆虐,碰到什么就扫平什么。即使是沙漠里的热气,在它面前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空气中的热量被抽干时,那感觉非常之奇妙。你会头发倒竖,皮肤刺痛,口干舌燥,渴得要发狂
当沙漠冷下来的时候,你的血也会变冷。让你浑身发冷的不是气温,而是恐惧,再勇敢的人也一
样。

  “虎——?”

  “是沙暴,”我厉声说,同时转过身来,一紧手里的缰绳。大公马也局促不安起来。“我们
离开绿洲后刚走了几里地,那里的石头可以挡风。黛,——往那儿跑吧!”

  黛听话地照做了。她擦过我身边时,我看了那小柴马一眼。它双耳倒贴在脑袋上,眼睛迎风
半闭着。没多少马愿意往风里走,在沙漠地区长大的马尤其如此。有那么一会儿,黛居然把我的
大公马抛在了后面。这生动地证明了她的马术。我们来时的足迹还清晰地留在沙里。黛不顾风势渐
大,沿足迹一路骑去。

  向要命的沙暴里顶风走去是件很怕人的事。你的本能拼了命地尖叫,想让你转过身去,夹着
尾巴向相反方向逃窜。以前我从没有招惹过沙暴,现在感觉差极了,浑身出汗,胃里直恶心。不
过显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遭罪:亮锃锃的汗水从大公马脖子上挂下来,它的呼吸声也变得急
促刺耳。这牲口紧跳了几小步,很快赶上了黛的小柴马,抄到了它头里。

  “快点!”我对她吼道。

  她在鞍上伏低了身子,双手前伸,将缰绳顶在小马脖子上。红斗篷在她身后飞舞,我的斗篷
也不甘示弱。那斗篷上的穗子衬着琥珀绿的诡异天色,微微闪着光。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灰褐色,
像刽子手的大剑似的,沉沉地压在我们头上。沙暴这位刽子手一击落下时,动作往往奇快无比,
大多数受害者连怎么送的命都不知道。

  风很冷。我眼里含泪,嘴里也塞满了沙。沙砾摩擦着我的嘴,撕裂了我的嘴唇。大公马趔趄地
走着,喷着不安的鼻息,自顾自地和恶风战斗着。我听见黛喊了句什么,马上转过身去。只见她
的小马人立着跳起来,已经完全发了狂。她试着安抚那牲口,可它显然已经吓得晕头转向。宝贵
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快步向回走去。我回到黛身边时,她正站在地上调教着小马。——
这时候那牲口已经完全不让人骑了。见她随时可能被自己的马踩伤,我马上大声喊话,让她放开
缰绳。

  她刚应了句什么,我就眼中一阵剧痛。整个世界顿时成为一盘褐色,绿色,灰色的大杂烩。

  “我看不见你!”她的声音在风声中变了调。气流把声音从她唇边吹走,卷进大风里。“虎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从大公马上下来,在它左肩上抽了一记,它马上伏下身来。我蜷起身子,缩在它身旁。这
套动作我以前就教过它。它安静地卧着,双眼紧闭,脑袋塞在颈窝里,只有等我发出下一个信号
时它才会起来。我紧握缰绳,跪在马腹边,大声喊着黛。
  “你在哪儿?”她喊道。

  “跟着我的声音走!”我一刻不停地喊着,直到面前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伸出一只手摸
索着,我马上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引到身边,拉近大公马。无论风暴多猛,这牲口的身子都能
给我们提供掩护。但是,如果风暴持续时间太长,我们难免在风沙抽打下晕头转向,失去意识。

  黛粗声喘着气。“我把马丢了,虎——”

  “没关系。”我把手按在她头上,让她压低身子。“趴着就行了,别多想。蜷起身子来,待在
马边上,最好也别离我太远。”我说着,一手抱着她,将她拉近身边,同时心里暗暗庆幸:我终
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她来次亲密接触了。

  “我有刀,也有剑。”她的声音低沉怕人,“如果你还想留着那双手,最好该放哪儿就放回
哪儿去。”

  我大笑起来,但马上就自食其果,被填了一嘴沙。沙暴狂怒地包围着我们。现在,比起打黛
的主意,我更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毕竟,麻烦过去以后再打她主意也不迟。

  在沙暴中,你无法掐算时间,别说精确到分了,有时候你连已经过了几小时都不知道。你只
能缩在马边,一个劲儿祷告,巴望着这风暴在你被吹得骨肉分家,大脑进沙前就消停下去。

  你的世界里充斥着狂风那女妖般的号叫,沙砾抽在你身上,带来一阵阵刺痛。眼睛,皮肤和
嘴都干得很快。至于水,你更是想都不敢想。这种时候惦记着水简直就像在上刑。

  大公马一动不动地趴着。有那么一会儿,我差点觉得它已经死了。这个念头马上让我感到一
阵无与伦比的恐惧。在庞加里,徒步穿越沙漠会让你成为无助的活靶子。沙,太阳,各种食肉动
物,还有其他人……没有一样不要命的。

  但片刻之后,我就不再害怕了。倒不是我天不怕地不怕(好吧,虽然我经常装得天不怕地不
怕),——现在我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虽然这时候我还在喘气,但一旦分神担心马的死
活,我的死期可能就不远了。而我的生存哲学并不支持我这样做。

  黛缩着身子,面向里侧躺在盘起的马腿边,脸埋在膝上。我将她拉到身前,用自己的身子环
着她,形成一道人工屏障。虽然这样一来风沙会吹到我身上,但比起自己“像坎法皮一样厚”
(黛的原话)的南方粗皮,我更心疼她那身来自北方的细皮嫩肉。就这样,黛一边是马,一边是
我,风和沙几乎都碰不到她。
  斗篷已经碎了大半,只有腰布还算齐整。我的大半个身子就这么露在外面,接受风沙无情的
试炼。没一会儿,风沙合而为一,成为无休无止的沙暴。我尽量不去担心身后的风暴,——至少
黛现在很安全。我总有这种感觉:如果她的斗篷被吹走,她的皮肤一定也会和那红丝料一起被风
卷走的。

  她的背顶在我胸口,臀部则紧贴着我的腰。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对感官娱乐
没什么抵抗力(好吧,有时我对智力游戏的抵抗力也不强),这下难免乱上添乱。现在可不是想
入非非的时候,我收了收心,全神贯注地调整起自己的呼吸来。

  呼吸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事实上大部分时间里要喘气的确也不难。不过这“大部分时间
”显然不包括你每喘口气就吞进一嘴沙的时候。我短促地吸着气,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当
你本能地想大口大口补充氧气时,这种努力可并不轻松。我在口鼻上盖了层斗篷,而它显然离理
想过滤工具相差很远。我将手罩在脸上,伸开手指护住眼睛,调动起所有耐心,坚持等风小下去

  然而,没过一会,我就滑出现实世界,掉进一片白色虚空中。棉絮般的空间向我压来,视野
边缘那些淡淡的白色好像棉线织边。

  我醒来时,大公马刚抬身站起来。它用力摇着身子,带得沙土四处飞扬。我想挪开身子,却
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全身没有一处不痛。肌肉在抽搐。我缓缓活动四肢时,每一条肌腱都在激烈
地抗议。我强忍下一声呻吟(这种细节往往是毁掉传奇英雄的关键),慢吞吞地坐起来。

  我啐了一口。嘴里半点水分也没有,沙倒不少。牙齿像碎了一样,喉咙也堵得慌,眼前则蒙
了一层沙。我小心翼翼地把沙拂掉,掸掉睫毛上的灰。终于,确定自己可以安全地睁开双眼时,
我这么做了。

  我瞟了自己一眼,不禁一脸苦相。捱过沙暴后,人一般都会变得从里到外肮脏至极,邋遢无
比。

  不过话说回来,比起一命呜呼,我宁愿选择“邋遢无比”。

  我慢慢地伸出手,摸到黛的肩膀,摇了摇她。“巴莎,没事了。”这几个字听起来不过是一
串沙哑粗嘎的音节,毫无意义。于是我又张了张嘴:“黛,起来。”

  大公马又摇了摇身子,抖得身上铜饰直响。它喷了个震天响的鼻息,清掉鼻孔里的灰尘。虽
然有层厚厚的棕色马鬃,它的眼睑和睫毛还是和我一样,盖上了一层沙。那牲口紧接着又响亮地
打了个大呵欠。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成一团的肌肉,然后缓缓四下打量起来。一阵熟悉的凉意马上顺着
脊梁爬了上来。

  沙暴后,世界变得如此安静,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切都和刚才不一样了,或者说,现
在一切都变得一模一样。天空是单调空洞的褐色,沙地是单调空洞的褐色,人心也被洗成了单调
空洞的褐色。虽然没有被野蛮的沙暴夺去性命,但面对如此强大的力量,面对如此直白的狂怒,
连死里逃生都显得不那么让人激动了。自然力量无拘无束,让你觉得生命无比短暂,无比渺小,
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走到大公马身边,抄起稀烂的斗篷给它清理鼻孔。它又喷了个鼻息,潮湿的沙子和鼻涕喷
了我一身,这次我没怪它。这牲口的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马害怕它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一心
依赖主人的保护。可是,在沙暴里,只有运气才是生存的保障。

  我拍了拍枣红色的马脸,小心地掸掉它眼前的沙粒。刚做完这些,黛就起来了。

  北方姑娘的情况比大公马强一点,不过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灰白的嘴唇上都是口子,脸上身
上呈清一色的沙黄。黛吐出嘴里的沙子,但双唇灰白依旧,只有眼睛还透着抹蓝色。衬托着红红
的眼眶,那蓝色显得越发醒目了。

  她咳嗽起来,又吐出一口沙:“那么,我们是没死成。”

  “暂时没死成。”我拿下马鞍,将袋子都放在沙地上,用斗篷给马擦起身来。因为恐惧,它
出了一身汗,无数沙粒粘在它身上,把深枣红色的皮毛变成了灰褐色。我小心地清着沙,心里暗
暗希望它不要擦伤得太厉害。一会儿它还有两个人要驮哩。

  黛僵硬地走到袋子旁,同时在疼痛作用下抽着气。她蹲下来,解开一只大口袋,将两只小虎
崽抱出来。

  我已经把他们俩彻底忘了个干净。让大公马伏下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它很有可能直接
压在那只装虎崽的口袋上,把他们压碾得粉身碎骨。

  就在这时,黛仿佛也意识到了这点。她用责难的目光瞪了我一眼,随即缩低身子,坐在地上
将两只小老虎放在腿弯里。

  不过,无论怎么看,这两个家伙都没伤到一根寒毛,而且根本没沾上半颗沙。他们安生地趴
在袋子里,在梦乡中度过了整场沙暴。现在,两个小东西醒了过来,一看见对方就打闹起来,像
小猫似的在她腿弯里扭着身子。

  但沙虎到底不是猫。

  他们的绿眼睛里已经带了几分成年沙虎般的威慑力。虎崽蜷着身子抓来抓去时,那短短的秃
尾巴也直挺挺地伸着。我看着他们打闹,不禁暗自感谢卫海:小家伙的爪子有肉垫,爪钩也没成
型,否则黛一定会被他们抓伤。她会在毒素作用下浑身麻痹,眼睁睁地看着沙虎拿自己当午餐。

  我打开一只水袋递给黛。她双手颤抖地接过袋子大口喝起来,完全不顾那两只小家伙还在她
身上又翻又滚,踩来踩去。水从她嘴角漫出来,在满是灰尘的脸上划出深色的道子。她用手接在
下巴底下,想把那些珍贵的液体抢救回来。

  她的喉咙上下动着,一下又一下。不久,她停了口,将袋子递回我手里,眼睛直盯着自己潮
湿的手。水分几乎马上就被她干燥的皮肤吸收了。
  “我不知道会干成这样。”她透过被沙粘在一起的睫毛打量着四周,“以前我从北边来时只
觉得热而已,现在情况变得……更糟了。”

  我吞下一大口水,将水袋重新塞好,放回口袋里。“我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黛盯着我,但眼神涣散,和两只还在她身上乱爬的虎崽一模一样。她的心不在这里。我突然
意识到:对于负面情绪,黛自有高招。她先是承认自己的恐惧,然后再慢慢消解这种情绪对她的
影响。我几乎能看见恐惧在她身上游走。那覆盖着灰尘的皮肤下,被情绪之波刺激的肌肉很快紧
张起来。恐惧像一道在沙地上蔓延的坎法足迹,不声不响地扫过她的身体。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们继续前进。”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疼痛让我瑟缩了一下。“那么我们就要冒着再碰上次沙暴的危险,巴
莎。沙暴这种东西,来得绝对不会少,我们再碰上一两次完全有可能。”

  “这次我们不是活下来了?”

  我看着她紧咬的牙关,只觉得她体内真的有把剑,——一把锋利无比,打磨精到的武器。“
你弟弟对你就这么重要?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你也要去找他?”

  黛回视着我。这一瞬间,她的目光折射着她灵魂的光彩,我突然为自己的问题惭愧起来,觉
得自己非常可耻。我居然冒失地怀疑她,认为她把生命看得比弟弟重要。

  我没有亲人,一出生就是如此。这种对家族成员的忠诚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消化。

  如此强大的骨肉之情,对我来说,正像这个女人的剑,以及这个女人本身一样陌生。

  黛站起身,把虎崽拢在平坦的小腹前,放回袋子里。她对两个小家伙细声细气的抗议充耳不
闻,麻利地扎上皮袋。她把脊梁挺得直直的。显然,我的问题让她很恼火。

  我一声不吭地装上马鞍,翻身上马,然后向黛伸出手去。她踩着我的脚爬上马背,坐在我身
后。

  “要节省水和食物,以后按定量的一半用。”我对她说,“虎崽子们也不能多吃。”

  “我知道。”

  我用脚踢了踢灰扑扑的马肚子,将脚塞进马蹬里。我原以为大公马会因为新增加的负重跟我
闹闹别扭(其实它再驮上个比黛重的人都绰绰有余,不过这家伙就是以给我添乱为乐),但它
什么也没做。我感觉到,这牲口走第一步时晃了晃蹄子,然后耸了下肩,仿佛在表示妥协。再然
后,它就乖乖地上路了。

  我们再次一路向南。
  从沙暴里死里逃生后,我们浑身乏力,心里也空落落的。我知道,我们这次不可能走得太远
大公马步履蹒跚,前后摇晃,我也像喝醉了似的在鞍上晃着身子,黛则靠在我背上。我们几个里
小虎崽可能是最舒服的了。一想到它们,我几乎眼红起来。

  那口发酸的水井把我们的旅途也变得酸溜溜的。为了去绿洲,我们已经偏离了去竺拉的最佳
路线。这意味着,我们只有走上段比上次更长的路才能再次找到水源。我明白这点。黛也明白。但
大公马可不知道。

  对于一匹马来说,每天定量进食是不可理喻的。在自然需求驱动下,它本能地想吃。在庞加
毒辣的阳光把沙地变成一张燃烧的沙砾地毯,也把水变得比金子,宝石和食物更加宝贵。我自己
就有过这样的经验:有时候,只要能喝上口凉凉甜甜的水,我宁愿少活上整整一年,——好吧,
即使是晒热的水也无所谓。

  沙吸干了我们身上的水分,把我们弄得浑身干燥。这样下去,我们会慢慢地里外脱水而死。
大公马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在明亮的沙地上留下歪斜的,深浅不一的足迹。即使是坐在马上,
用不着走路的我,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从袋中倒水饮马时,我叫醒了黛两次,但她没有喝自己那份水,我也没有喝。只要舔上一小
口,我们就可能不知不觉地喝下更多,甚至不由自主地大口痛饮起来。这等于是在加速我们的死
亡。

  喝水成了马的专利,我们俩反倒像是它的跟班。

  我感到黛的手落在我赤裸的背上。“这些疤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因为干燥而嘶哑,我差点就警告她不要再说话。不过话说回来,说话是提神的好方
法,起码这样我们不至于两人一起昏过去。

  我耸耸肩,享受着她那北方皮肤带来的凉爽触觉。“我当了十多年剑舞者啦,干这行总有代
价的。”

“那你为什么要干这行呢?”

我又耸耸肩:“谋生罢了。”

  “如果可能,你想换种活法吗?”

  虽然黛看不见,我还是笑了:“我别无选择。”

  “你不是本可以和……那部落叫什么来着?赛尔赛特?……你不是可以留在那里吗?这样
你就根本不用靠剑谋生了。”

  “要我不靠剑谋生,就像要你不去找你弟弟一样。”
  背上那凉凉的触觉消失了。

  “你说过,你也是个剑舞者,”我说,“我倒想听听你的故事。对普通女人来说,这可不是
梦寐以求的生活。”

  我本以为她不会接口,但事实正相反。“我对神立了誓,”她说,“我发了个关于人与剑,
以及人与魔法的誓。”

  我嗤了一声:“好吧。”

  “说到誓约……”她说,“你肯定也知道不少吧,虎……在南方你们也有这种东西吧?”

  “对神立誓?”我笑了,笑声里没有——好吧,只有那么一点儿——揶揄的味道。“神就像
拐棍,只有不能依靠自己的弱者才会打他们的主意。”我摇摇头,“看,我不想跟你讨论信仰问
题。关于宗教的讨论从来就不会有结果。爱信什么就信什么吧。你是个女人,也许你真得信点什么

  “你什么也不信,是吗?”她问道,“对你来说,究竟有没有值得一信的东西?”

  “当然有了,”我欣然答道,“温暖热情的女人,锋锐利落的好剑……还有圈中的剑舞。”

  黛叹了口气:“听起来很不错……不过完全不出所料。”

  “可能吧,”虽然这句话刺痛了我的自尊,我还是点了点头,“但你不也是如此?既然你
说你也是剑舞者,那么你应该知道圈内的较量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什么是诺言,什么是‘不出所
料’。”

  “圈内?”她的语气显得很惊讶,“圈内的事从来无法预料。”

  “无法预料,没个准儿,——就像女人一样!”我笑了,“也许你干这行真的非常合适也
说不定。”

  “男人干这行有多合适,女人就有多合适。”

  我觉得她说话时好像在笑,但我没有回头。

  过了一会,黛提醒我说马累了。那牲口的确已经蹒跚着抖了好一会儿,我不得不承认她的判
断是对的。

  “应该让它休息一会,”她说,“我们可以自己走。”没等我回答,黛就从灰扑扑的马屁股
上溜了下去。

  她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
  我提缰停马,低头看着她。她的斗篷掀在腰上,我欣赏着她那双长腿优美的线条。有那么一
会儿——虽然只有一瞬间——我觉得烦恼一扫而空,不禁微笑起来。

  黛虚弱地瞪着我:“你比我还重呢,快下马。”

  我在浅浅的马鞍上伏下身子,摇了摇右脚,将它从马蹬里抽出来,然后软绵绵地抬起另一
条腿,蹭过马鞍和马屁股,慢慢爬下马来。马蹬子硬生生地擦过我赤裸的腹部,不过眼下我可管
不了那么多。

  腿僵得出奇,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忙一把抓住马鞍,直到膝盖重新活络起来才松手。黛
还仰天躺在沙地上。不过她已经不失风度地把斗篷重新拉了回去。

  “看我们俩这副德性,现在哪儿也去不了。”我一边说一边弯下身去,握住一只肌肉结实的
手腕,拉她站起来。“如果你不介意,可以靠在我身上。”

  我们前后串成一条怪异的生物链,在沙漠里艰难地前进:我牵着马,黛一手抓着挽具,一
手握着“绝击”。虽然大公马比我们多了两条腿,现在也并不比我们轻松:它要协调四条腿间的
合作。这牲口跌跌撞撞地走着,踢起的沙直往我脚踝上溅,给我又添了一层沙裹腿。虽然我的皮
肤已经适应了高热和阳光,但露在强光下的皮肤还是像着了火似的痛(其实我身上也就剩一条腰
布了)。好在黛没我那么寒碜,——起码她还有条红斗篷可裹。红色丝料上划开了不少口子,大部
分金流苏也早已不翼而飞,但我倒不在乎这些噱头。只要剩下这点斗篷能给她遮遮凉就好。

  一男,一女,一马,一路向南跋涉。当然,还得算上两只小虎崽。

  最先感觉到异样的是大公马。它突然停下脚步,笨拙地向东摆着脑袋,差点把我撞倒在地。
它翻着鼻孔,大声呼气,耳朵也不自然地向东边抽动着。我清楚地知道,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我眯眼望去,手搭凉棚,定睛眺望,终于看清了东边地平线上出现的东西。

  “黑地板板。”我利索地说。

  黛站在我身边,也抬起一只苍白的手,模仿起我的动作来,但她脸上马上现出迷惑而惊惶
的神色。她那双北方眼睛在这里派不上用场,我却看得很清楚。

  地平线那里出现一片阴影,看上去仿佛灰蓝色天幕前一块褐色的污点。那里起了一片沙。沙
砾飞扬,预示有客人驾到。当沙雾散开,露出一排列队的骑马人时,黛碰了碰我的胳膊。

  “也许他们能和我们分水呢。”她说。

  “我可不觉得。”我勉强按捺下抢白她的冲动。

  “可是,旅行者就该互相帮助——”
  “在庞加可没有‘互相帮助’这种东西。这里的原则很简单:保护你自己。你能依靠的人也
只有自己。”我的眼睛没从那队骑手身上移开,“黛,——躲在我后面别动。”

  我听见长剑出鞘的声音。

  我越过肩头,侧目扫了一眼,只见北方姑娘表情阴郁,满脸坚毅。“把剑收起来!”我吼道

  “如果你不明白沙漠里的规矩,就千万别随便亮刀子。巴莎,收剑!”

  黛盯着我身后那列骑手看了好一会儿,我知道,她不想乖乖听话,——她的神态动作无一
不在证明这点。不过,她最终还是把剑插回鞘里。我缓缓转过身去,只见那起伏的黑线在热气中
飘忽不定,好像浮动的海市蜃楼。我长长地倒吸一口冷气。

  “黛,什么也别说。我来跟他们谈。”

  “我不是哑巴。”她冷冷地说,声音里没有半点挑衅的味道,仿佛这不过是个简单的声明。

  我转过身,一把握住她的下巴,把她拉到离我不足几英尺的地方。“照我说的做!说错一句
话我们就得一起玩完,你明白吗?”

  黛仍然越过我的肩头盯着来人。这时,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这都是些什么人?”

  我松开手,转过身去。那排骑手已经接近了。他们呈半圆形包抄过来,切断了我们三个方向
上的逃路,只有身后的沙漠空荡荡地诱惑着我们:不过,如果我们傻乎乎地马上转身开溜,一
准还不等上马就没命了。

  他们像我一样半裸着身子,也像我一样,周身被太阳晒得黝黑。不过,他们手臂上遍布螺旋
形的伤疤,疤痕表面全染成了蓝色,赤裸的胸前也纹有复杂的旭日形蓝色图案,每人的图案样
式都略有不同。他们的风俗就是这样:每个男孩成年时,都会设计属于自己的旭日图形,并把这
当作和同龄人的竞赛。他们的妈妈——或者血缘最近的女性亲属——会通过一种痛苦的仪式把那
图案文在他们身上。所有图案只有一个共同点:旭日正中心都有一只黄眼睛。这些人头发乌黑,
油光锃亮,梳着清一色的大背头。所有人头发里都缠绕着彩色的细绳。

  “他们的鼻子——”黛害怕地说。

  倒不是这群人没有鼻子,不过每个人鼻上都穿着一只光滑的鼻环。环的颜色和他们脑袋上细
绳的颜色一样,都是地位的标示物。如果他们在部落中的地位有所变化,那么环和绳子都要重新
换过。在他们这族中,唯一经久不变的东西,就是残忍暴虐的传统。

  “汗吉族。”我简单地说。

  我听见黛倒抽了一口冷气:“食人族?!”
  “好歹他们会让我们先洗个澡,”我安慰她道,“否则我们可不大好吃。”

  她嘀咕了句什么,但我没留神。我的注意力已经转到那个鼻戴金环的战士身上。这颜色表示
他在这群人里地位最高。我用庞加沙海里通行的沙漠语向他开了口。

  我老老实实地对他坦白了一切,——除了我到这儿来的原因。这是完全必要的。对于汗吉族
人来说,女人是奴隶,根本不是人。如果我表示黛的地位比我优越(哪怕这“优越”指的不过是
雇主身份),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地位更加低下,比“不是人”更不是人。如此一来,我就成了他
们食人仪式上的最佳餐料。我可不想在汤锅里度过余生,于是信口开河,将黛作为女人的个体价
值大肆渲染了一番。毫无疑问,如果她知道我在说什么,一定会恨我入骨,不过我也没打算翻译
给她听。

  没必要的话,我才不会这么干。

  我说完了这个按汗吉风俗润色过的故事,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同时祈祷黛不要在这时候插
进话来。

  金鼻环和其他人说了些什么。他们的汗吉语里夹杂着零星的沙漠方言,我勉强能听出个大概
如果我没弄错,他们的讨论主要围绕着以下两点展开:第一,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吃大餐了;
第二,他们那贪得无厌的神会不会喜欢我们的骨头。我暗自诅咒着,同时希望黛不要看出我在心
虚。

  终于,汗吉人的讨论大会结束了。他们一齐住了口,“脉脉含情”地看着我们。这真是糟透
了。金鼻环骑马靠近我们,将我们纳入他的威慑范围。

  我倒是没被吓住,不过有些紧张。紧张和害怕是不一样的。

  金鼻环的皮短裙上有条编花腰带,腰带上插着四把刀,其他人身上只带着两三把。这说明,
他的确是这群人的老大。

  他对大公马做了个手势:“走吧。”

  他的意思再清楚没有了。我转身面向黛:“他们请我们回家吃饭。”

  “虎——”

  我一手捂住她的嘴。“忘了那糟糕的玩笑吧。事实上这群人还没决定拿我们怎么办,现在他
们打算让我们上马,和他们一起走。”我叹了口气,拍了拍大公马灰蒙蒙的肩,“对不起,老伙
计。”

  我强打起精神(一旦被汗吉族人视为弱者,他们绝对会毫不留情地狠狠折腾你),坐进盖
着毯子的马鞍里,然后伏下身子,向黛伸出手去。她翻身上马,坐到我身后时,我用尽吃奶的力
气才没从马上翻下去。
  她搂在我腰上的手像冰一样凉。

  其实我的手也一样。

  和汗吉族的男性成员一样,汗吉女人们也相信在身上乱刺乱画是美的体现。我以前就见识过
她们的风俗,所以现在还能对这种审美情趣睁只眼闭只眼。黛可就不同了。如我所料,北方姑娘
看上去又害怕,又厌恶。不过,感谢卫海,她一直保持着沉默。

  女人们都赤裸着上身,展示着胸前扭曲的图形。每一根线条都染成了亮红色。和男人一样,
她们也戴有鼻环,不过这些环都是银色的,看上去朴素得多。汗吉女人获得权力颜色标识的方式
和男人不同。只有正式结婚或者被人纳妾时,她们才能确立自己的地位。也只有这样,她们才能
参加文身仪式。

只要看一个汗吉女人的皮肤是否光滑平整,鼻子上是否穿着银环,就可以判断她是不是处
女。像我这种喜欢健康姑娘的男人,自然会自动忽略那些浑身彩色伤疤,鼻子穿孔戴环的老女人
把注意力放在年轻女人身上。不过,由于汗吉人相信女人十岁前就该破身,所以所谓的“健康姑
娘”全都年轻得有些过分。

  我对小孩子可没什么兴趣。

  “我觉得自己穿得太多啦。”黛越过我的肩膀,在我耳边低语道。我微笑起来。的确,汗吉女
人身上唯一的衣物就是她们可怜的小短裙,黛的束腰和我那件红斗篷则将她裹的严严实实。

  鉴于我们现在是在汗吉族营地里,这样倒也挺好。

  “别把兜帽放下。”我欣慰地发现她一言不发,安静地默许了我的建议。这姑娘看来已经开
窍了。

  我们在四十个战士的环卫下,穿过浑身灰土的羊群(部落的主要食物来源就是这些可怜的
东西,次要食物来源则自然是他们的同类),向环行营地正中一座黄色大帐篷走去。汗吉人不管
那种设施叫帐篷,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地道说法。到了帐篷外,他们让我们下马。我和黛手脚
麻利地照做了。

  金鼻环翻身下马,消失在帐篷里。他再次出现时,身边多出个男人。这个人身上疤痕累累,
染遍了沙漠人见过的每一种颜色:朱红,褐黄,琥珀,铜绿,鲜红,赭石……不一而足。他的鼻
环是一块垂在上唇上的扁平金片。我觉得这样一定会对他吃饭,喝水,说话造成三重障碍。不过
现在还是不要和一个自认潇洒无比的汗吉人争论为妙。
  何况,这个自认潇洒无比的汗吉人还是他们的首卡本人。

  还没等其他人开口,我就拔出“绝击”,利索地跪倒在地,将僵硬的膝盖紧贴在热沙上,
小心地将剑举到首卡面前。剑刃反射着夺目的光。我眯起眼睛,纹丝没动。

  我们身边,足足一打多武器同时从腰带里拔了出来,不过没有人攻击我。我保持着效忠的姿
态垂下头去,将动作保持了一段时间,这才站起来,走到大公马右边,开始解那只大口袋。

  我把两只连哭带嚎的沙虎崽子拿出来,带回首卡面前,然后弯下腰,将小家伙放在他脚边。

  “礼物。”我用沙漠语说道,“献给汗吉人的首卡,愿他永沐阳光。”

  我听见黛震惊而愤怒地倒抽了一口气,——毕竟我是在拿她的宠物借花献佛。不过,她很聪
明,到底没开口。

  我站在汗吉酋长身边。黛经常跟她的北方大神们交流,希望他们也对她能恩宠有加。这件事
从头到尾都是在冒险。以前我听说过,有人曾靠送礼逃离了汗吉人的汤锅。不过,没有人知道什
么样的礼物才能引起汗吉首卡的兴趣,令他大发慈悲,网开一面。

  虎崽们看见对方还在自己身边,马上在沙上滚动嬉戏起来。它们咆哮着,尖叫着,这些声音
除了有点儿无力外,倒也起到了良好的威慑作用。首卡和其他人一样,低头打量着虎崽,半晌没
吭气。我看着他的脸,大气也不敢出。

  他比金鼻环年纪大些,看上去已经很老,但我无法揣测他的年纪。庞加会吸去年轻人的精力
我印象里,不少三十来岁的人看上去足有五十岁(甚至更老)。面前这个战士大约比我大上三四
十岁,这说明,他是个非常危险的狠角色。在庞加,没点手腕的人是活不到六七十岁的,——对
汗吉族人来说尤其如此。

  他低着头,打量着虎崽,深色的前额上打起了褶子,灰黑色的眉毛拧成一团。他鼻梁高耸,
线条像刀一样锐利。汗吉人浑身伤疤,遍体染料,鼻孔穿环,自然谈不上有多好看,但他们往往
能让人过目不忘。目前他们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首卡突然弯下身去,抄起一只小虎崽。小家伙愤怒地呼噜着,尖声大叫起来,但首卡好像什
么都没听见。他翻开虎崽深色的上唇,看了看他长了一半的牙齿,然后又小心地捏捏他的爪子,
检查起肉垫下还没长成的爪钩来。然后,他黑色的眼睛转向我胸前的虎爪挂坠和我脸上的伤疤。

  他哼了一声:“首卡听说有个剑舞者叫沙虎。”虽然他按汗吉族的习惯,用第三人称指代自
己,但这句沙漠语里不带半点本族口音。“穿越沙漠的人里,只有沙虎能把虎崽装进袋子。”

  对于汗吉人来说,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他们一向以哼声表示敬意。(因为汗吉人认为他
们自己才是沙漠里最强的部族。当他们不得不赞美其他人时,往往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
甘。)我很惊讶他居然能认出我来,但什么也没说,只严肃地看着他。“没错,首卡面前这位就
是沙虎。”
  “沙虎送给汗吉人一份厚礼。”

  “汗吉人配得上这份礼物。”我小心斟酌着字句。这句话没有着力强调汗吉族远播的“盛名
”,但却足以赢得首卡的欢心。“沙虎我听说过汗吉部的力量。沙虎想让汗吉的传奇发扬光大。除
了汗吉族首卡,还有谁能在营地里养沙虎?”

  说白了,除了汗吉族老大,还有谁敢在营地里养沙虎?这些小家伙是暴力倾向十足的宠物,
如果说有什么部族在凶暴度方面和它们半斤对八两,那绝对非汗吉人莫属。我本该提醒首卡这点
不过,很有可能他还会为自己的凶暴沾沾自喜哩。

  老人笑了,露出一排被树脂染黑的牙齿。“首卡要和沙虎痛饮阿奇维酒。”他将虎崽往金鼻
环手里一塞,转身消失在帐篷里。

  “死刑缓期了。”我对黛唇语道。如果让别人看见我在跟她说话可不大妙,因为女人是不能
和男人平等对话的。“来吧。”

  她一言不发地跟上我,钻进帐篷。

  这位首卡为人相当大方,不光不吝惜阿奇维酒,而且对我大加奉承。一瓶酒刚见底,我们就
成了好朋友。我们把自己描绘成最富传奇色彩的战士,互相吹嘘着自己的不败战绩。不,不能说
吹嘘,因为我们的确都没尝过失败的味道。如果首卡被人打败,他早就肉身落下汤锅,灵魂奔太
阳神去了。而我要是曾经败在其他人手下,现在也不可能与彩虹色首卡和金发北方女人一起坐在
汗吉族帐篷里了。让我满意的是,这个北方女人还算聪明,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

  喝完第二瓶酒时,我们对彼此的丰功伟业都有了足够的了解,话题自然转到了女人身上。战
场上的丰功伟业变成了人生舞台上的累累战果。吹到什么时候第一次和女人睡觉的时候,他说自
己是八岁时第一次尝的鲜。为了把他比下去,我咬定自己六岁时就找女人暖过床。——不过后来
我想起他才是这个帐篷的主人,便马上改了口。虽然黛一直没说话,但这个话题让我越发清晰地
感觉到她的存在。

  我想把对话往其他话题上引,但首卡似乎很乐于和我分享坐拥无数妻妾的乐趣。他口若悬河
地描述着一个人摆平这么多女人是多么累人的事,同时也没忘了感激太阳神赐予他无尽的精力
和有力的道具。

  有那么一会儿我怕极了他提出要当场跟我比试,好在他又吞下一口阿奇维酒,马上把刚才
的话题忘到脑后。我长出了一口气,不过,这口气还没出完,我就听见黛抑制不住地窃笑出声来

  这一笑引起了首卡的注意。

  他用黑色的眼睛打量着她,那双眼睛突然让我想起老月亮:小而深陷的猪眼睛,时刻闪着
狡诈的光。他伸出手,揭开了黛的兜帽。她漂亮的头发,苍白的脸和湛蓝湛蓝的眼睛顿时暴露在
他的目光下。
  这下轮到首卡抽冷气了:“沙虎带来一个太阳女人!”

  太阳——或者说太阳神,是汗吉人的主神。如果他觉得黛是“太阳女人”,那么我们的安全
就多少有了保障。我敏锐地扫了她一眼,只见她眼中闪着清澈的光,嘴角挂着一个虚弱的礼节性
微笑。

  “首卡要好好看看她。”

  这句话听起来很霸道,我忙回头扫了老人一眼,只见他那双眼睛正隔着斗篷,贪婪地在黛
身上扫来扫去。

  “我该怎么办?”黛从嘴唇间轻轻挤出声来。

  “首卡想看看你。——他相信你是受太阳神保护的,我觉得他不敢对你怎样。没关系,黛,
把斗篷脱了。”

  她站起来,从头上脱下那件红斗篷,把它丢在脚下。斗篷落在地上,丝料明亮,流苏金黄。
她浑身灰扑扑的,疲惫不堪,无精打采,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那无暇的美和傲人的锐气。

  首卡突然站起身来,伸出手,将黛的身子扳过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已经腾地站了起来
不过,首卡的眼睛紧紧盯在她背后那柄剑上。

  我也看见了:剑柄上那些奇异的图形像活了一样,在银面上扭曲着,一会是一群纠缠成结
的活蛇,一会变成一只喷火的巨龙,一会像是女人衣裙上的褶皱,一会又成了战士短装上的纹
路——这是种充满北方味儿的纹路,没有边缘,没有中心,没有止尽。无数事物,无数形象,都
从那金属中浮现出来。

  我心里颤抖起来,不自觉地回忆起那把剑的触觉,想起那金属带来的寒意。它曾经叩问过我
的灵魂,探询着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更无法提供的答案。

  我看见,首卡先是看了看剑,然后目光转到黛身上。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盯着我。“这
女人带了剑。”他的声音里已经完全没有友好的味道。

  我暗暗咒骂自己居然忘了让她把剑和剑带拿下来。我本该把她的装备和我的一起缴掉!在庞
加,打破规矩常常意味着死亡。

  我小心地吸了口气:“庞加之外,太阳神也眷顾着北地。”我一字一顿地说,“首卡和她头
顶挂着同一个太阳。”

  “她为什么带着剑?”他不依不饶地问。

  “在北地,太阳神依旧绽放光芒,但那儿的风俗和沙虎与首卡的风俗不同。”
  首卡哼了一声。我感觉到,黛浑身紧张起来。现在我们肩并肩地站着,但即使是二对一,我
们的生还希望也不大。如果杀了首卡,那么更漫长,更痛苦的死亡一定和汗吉人的汤锅一起等着
我们。

  他看着她,把她上上下下研究了个遍,然后咬了咬自己的舌尖。“首卡还没给白皮肤女人化
过妆。”

  一想到黛姣好的皮肤上爬满文身,涂满染料的情景,我胃里一阵恶心。不过我什么也没说,
反而挤出个微笑来:“这女人是沙虎的。”

  他眉毛一扬:“沙虎想和汗吉首卡打一架?”

  黑地板板!他想要她!汗吉人就是这么讲礼貌:他们围着话题兜来兜去,层层递进,直到
你自己反应过来,猜到他们的企图。他问我想不想为了黛跟他决斗,其实是变相地告诉我:他十
足期待我和和气气地把黛拱手让给他。一般来说,没有正常人愿意和汗吉战士过招。

  “他想让你决斗。”黛看出来了。我们一旦开打,绝对会至死方休。不过,她现在看上去倒很
平静。

  “看起来我只好满足他的愿望啦。我是说——我们说好了,我要把你送去竺拉,可不是送到
这个老家伙床上。”我露齿一笑,“以前有人为你决斗过吗?”

  “有。”她阴郁地说。听她这么说我有些吃惊。不过考虑到她的个人情况,这其实也没什么值
得大惊小怪的。“虎——叫他别打。”

  “如果我告诉他我不跟他打架,那么等于是我对他投降了。”我耐心地解释道,“这也表示
你成了我送给他的礼物。”

  黛端了端肩膀,直视着首卡的眼睛。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做法可算不上明智。不过更糟的
还在后面——她彻底忘记了这里的规矩,自个对首卡开口了:“如果首卡想为北方女人决斗,
那么他先要和北方女人自己斗。”

  这句话说得再明白没有了。首卡马上大吃一惊。老实说,连我也吓得不轻。她不光没按汗吉人
的迂回法说话,还直截了当地提出要和他动手!

  首卡的鼻环在嘴唇上颤抖着。他那晒得黑黝黝的皮肤下,每一块肌肉都紧张起来。“战士不
和女人打架。”

  “我不是女人,”她毫无感情地说,“和沙虎一样,我也是剑舞者。和我交手吧,我会证明
给你看。”

  “黛……”我插嘴道。

  “闭嘴。”好吧,这下她连正常人的礼节也一起丢掉了。“这次你别想抢走我的对手。”
  “看在卫海众神的份上,”我嘶声说,“别傻了!”

  “说我傻?沙虎——不,你这愚蠢的沙猴!”

  首卡哼了一声:“也许北方女人可以和沙虎打一架。”

  虽然我笑得很大声,但黛显然不觉得这句话有多好笑。“来吧,”她清清楚楚地说,“随便
谁都无所谓。”

  首卡的黑眼睛闪了闪,他笑了。我短暂的好心情和黛的怨气都被这笑声赶得无影无踪。我们
皱着眉,交换着忐忑不安的眼神。

  “很好,”那老家伙说,“沙虎和女人打架。如果沙虎赢,女人就归他。他要和汗吉首卡再
打一场,胜利者留着那女人。”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到黛脸上,“如果女人赢——”说到这里,
他脸上除了礼节性的表情,还带了点不可思议的神色,“她就可以获得自由,不归任何男人所
有。”

  “我现在就是自由的。”黛嘀咕道。我挥挥手,示意她赶快收声。

  黑地板板,首卡还真狡猾。他知道黛一定不是我的对手,所以就这样把决斗的责任强加到我
头上。他根本不相信黛能在场下占上风,所以设计了这样的条件,确保最后黛成为他的战利品。
——当他精力充沛地与我开打时,我却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再说,我刚才已经把自己在圈内的
惯用招全说给他听了。对他来说,这是过于明显的优势,必然会让他胜得更轻松。

  我看着黛。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也看穿了首卡的诡计。她的脸随即绷起来,表情也变
得果敢而自负。——我第一次感到有些害怕。

  不打是不可能了。拒绝和她动手会毁了我的名声。即使我不在乎自己那点面子,首卡的面子
却还是要给。如果他发起火来,准会决心要了我们的命,我们离汗吉人的餐桌也就不远了。

  再说了,我绝不可能主动向女人认输。你知道,有种东西叫自尊。

  黛笑了:“咱们圈内见。”

  “噢,黑地板板。”我不高兴地说。

  不出几分钟,我和黛要决斗的消息就在营地里传开了。所有人都知道,沙虎和北方女人要以
剑舞者的身份在圈内过招。汗吉人不用剑,不过他们对剑舞还是很欣赏的。他们是用刀的行家。我
一旦赢了黛,就不得不放下“绝击”,用刀和首卡较量,这可不是我的强项。倒不是说我刀用得
不好,不过剑才是我的魔法。把“绝击”舒舒服服地握在手里时,我总感觉无比自在,无比轻松

  黛没再穿上斗篷。我们站在帐篷外,面对整个汗吉部的目光时,她白皙而光洁的皮肤招来了
不少闲言碎语。观众们直接忽略了我。
  “我不能在剑舞时放水,”我平静地说,“你知道,剑舞做不得假。”

  她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你这么谦虚我很高兴。”

  “黛——”

  “我的剑舞是凯旋之舞,”她没有语气起伏地说,“我不是那种一招没过完就倒在地上的
女人。你不用担心和我交手会毁了你的荣誉。汗吉人不会失望的。”

  “黛,我不想伤到你。不过如果我让你太多,他们会看出来的。”

  “那么就别留手。”她建议道。

  “如果伤到你,或者把你打得鼻青脸肿……我这算是提前道歉了。”

  “哦。”

  我皱起眉头:“黛,别这样,严肃点。”

  “我已经很认真了,你才不严肃呢。”

  “我当然是认真的!”

  她毫不退缩:“如果你是认真的,就别再多费口舌,用对剑舞者的方法对我,别拿我当女
人。”

  虽然我不愿承认,但她说对了。以前我可从没因为给敌人苦头吃而向他们道歉。我突然觉得
自己又滑稽,又可笑,于是干脆转开眼睛不看她,只阴沉地打量着我们的汗吉族观众。

  黛柔声轻唱起来。

  我们都很累,浑身被沙弄得又干又涩,现在又被太阳晒得生痛。不知道我们的剑舞能发挥出
几分。黛的表情捉摸不定,但她的眼睛骗不了人。虽然话说得又骄傲又漂亮,但我怀疑她以前根
本没跟男人动过手。

  我自己则觉得又无奈又愤怒。我知道,她会全力与我战斗,使出浑身解数,而且巴望着我也
能全力以赴——当然,她也知道,因为她是女人,我难免会让她三分。这的确是白送给她的优势
但我依然坚持这点。

  汗吉部的金鼻环把她带到画在沙间的圈边时,她还在柔声吟唱着。黛脱下鞋,把它们踢到一
边,我也照做了。我们两人都已经脱下了剑带,把它们和斗篷一起留在了首卡的帐篷里。黛拔出
剑来。
  惊呼声,抽气声和震惊的低语交织成一片。好吧,我也没资格说汗吉人大惊小怪。黛冰冷清
冽的钢剑绝对能震住任何第一次开眼界的人。——不,那才不是什么普通钢剑呢。

  说到冷,那把剑倒一点也不含糊。她拔出剑,让剑身暴露在庞加明亮的阳光下,周围的天气
一下就变了。她是个北方来的陌生人,也是个用剑的女人,但她造成的效果要比她的身份惊人得
多。一时间,周围暗了下来,仿佛有大片黑云遮住太阳,阻隔了热量似的。

  周围还热吗?当然,气温依旧很高。但我的肌肉紧张起来。我开始发抖。

  她站在圈外,垂着四肢,静静等待着,一手轻巧地擎着那柄奇剑。

  我扫了“绝击”一眼。蓝色的钢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它经过悉心保养,状态很不错。不过,
两把剑间的差别不言而喻:虽然“绝击”也是把好剑,但它绝对不能改变天气。

  我们一起踏进圈里,向场中走去,在标志圆圈中心的猩红色地毯前停下脚步,小心地将武
器放在地上。

  “绝击”比她那把无名北方剑长上几英寸,看上去也重得多。——不,那把剑不是“无名”
而是“不知名”。我觉得,武器的重量差距正精确反映了我和她悬殊的实力。

  黛和我分头走回圈边,踏出圈外,又转过头来面对彼此。一会儿,我们会分别快步走进圈内
拿剑,开始剑舞。佯攻,挥砍,踏步,操刃……这才是我们的表演内容。

  她双唇一开一合,依旧在歌唱。看着她,我不禁想起自己的梦:一个唱着战歌的北方女人,
与我隔圈相望。

  脊椎上升起一阵怪异的战栗。我抖了抖身子,尽量把这种感觉赶走。“祝你好运,黛。
”我对她招呼道。黛扬起下巴,仿佛在咀嚼这句话。然后,她露出个微笑,随即又笑出声来。——
再然后,她身子一动,向剑冲去。

  我拿到“绝击”之前,黛已经抄剑在手,向我脸上挥来。那柄北方剑划着奇异的弧线从我头
顶招呼过去时,带起一阵剑风。在灼热的空气中,这阵冷冷的气流显得很奇怪。她一击之后,我
已经拿起“绝击”,黛马上后退了几步,躲开剑锋。不过,递出第一击的到底是她。

  我没有立刻还击,反而移步避开,踩着沙退到圈边,定睛看着她。只见黛举着剑,调整着握
姿,她双腿弯曲,肌肉的纹路不断随动作变化。她也在打量我。

  我的目光被她的剑吸引了过去。
  她的剑身衬着银色的剑柄,显出种苍白的粉色,——不是花瓣或女人脸上那种颜色,倒像
是稀释的鲜血。剑是单面开刃的,和“绝击”一样,也经过仔细打磨和保养。不过,我的剑上什
么也没有,黛的剑上却通体覆盖着游走的符文。阳光下,符文耀眼地闪耀着,像钻石,又像冰,
——寒冷的硬冰。

  我看着那把剑,瞬间觉得它并没有出鞘。现在,它的鞘不是革,而是冰。冰保护着它,抵御
着来自南方太阳的热量。

  ——以及来自南方剑舞者的进攻。

  黛站在圈那边等待着,——什么也不做,一心安然等待着。她浑身放松,积蓄着每一分能量
似乎完全不关心我的下一步行动。她泰然自若地站着,像我一样耐心掂量着对手的斤两。她望向
我的眼神仿佛一位正在刹度(或者,按她的说法——剀殿)教导下学习剑舞要领的学徒。

  阳光下,那银白与粉色相间的剑身色彩更加分明。她扬起剑,开始了剑舞。红白两色的光随
剑刃的移动连成一线,仿佛包裹着烟火的流星轨迹。

  黑地板板,那把剑到底是什么玩意?

  不过,剑舞已经开始了。关于流星的比喻和关于剑的疑问一起从我脑子里消失了。

  黛沿圈边挪着步,身后的金发仿佛在燃烧。她不时虚晃几剑,笑着,操着北方口音向我叫阵
她小腿和前臂上肌肉紧绷,每次举步都可以清楚地看见关节处筋腱的跳动。我默不作声地揣摩着
她的动作步法,任她踏着舞步。

  很显然,看到我抬剑时没有光,没有噱头,汗吉人都挺失望的。但是,我正忙着从黛的防御
中寻找突破口,一时也没功夫照顾观众情绪。

  和她一样,我警觉地立着,重心前压,将体重均匀地分在双脚上,同时步法流畅地在沙地
上进退来去。看起来,黛的长处在于柔韧而敏捷的动作,但我的剑舞是力量,耐力和战法的集合
我身子太重,谈不上轻巧,肌肉也太厚,行动不可能太快。虽然我并不迟钝,但黛游刃有余的姿
态和精准的出剑手法还是让我相形见绌,像只臃肿的河马。

  我们根本不是合适的对手。我们也不可能发挥出高水准的剑舞。因为我们俩都不想货真价实
地和对方动手。——好吧,至少我不想对黛举剑。眼下她看上去倒很是自得其乐。

  每次她递上一剑,我都用“绝击”轻松化开。我手臂伸得比她远,剑也比她长。她虽然动作
快,但根本无法攻近我身,这就让她的优势泡了汤。不过,另一方面,我显然不想伤到她,所以
力量不敢使大,技巧也没全用上。这就像腼腆的母马碰上匹倔强的公马。母马躲躲闪闪,公马锲
而不舍,双方都不会落败,但也彼此占不了上风。我们两人已经开始疲倦了。

  这根本算不得剑舞。沙暴已经耗尽了我们的力气。无论眼下这种怪异的情况要求我们投入多
大精力,无论我们多么珍视自己的名誉……现在我们完全不可能给汗吉人献上精彩的演出。我们
马马乎乎地按习惯行动着,无论是战法还是技巧,都离受过良好训练的剑舞者差上一大截。
  严格说来,虽然黛坚称自己受过凯殿的训练,但她不能算是真正的剑舞者。她和我不同。我
是南方人,是货真价实的职业剑舞者。我知道,在靠剑吃饭的剑舞者圈子里,有条雷打不动的规
矩:

  即使在北方,女人也不能成为剑舞者。 

  不过,她很强,——强得超乎我的想象。疲倦和高热减缓了她的动作,但可以看出,她技巧
相当纯熟。她出剑时威胁范围并不大,这越发突显了她不可思议的腕部力量,以及她和我截然不
同的战斗风格。我很高,臂展比大部分对手都要长,“绝击”也比多数武器更长,更重。和很多
男人交手时,这两点都是我的优势,但面对黛时我却没讨到多少便宜。

  她从来不大幅度挥剑,也从不出剑过远,这样就保证了良好的身体平衡。一时没得手时,她
也不会急躁冒进。很多男人正是败在这一点上:动作一急,他们不是体力消耗太快,就是破绽百
出。我略用了点手腕,想用我的战法影响她(这会打乱她的节奏,让我的胜利来得更轻松),不
过她根本不买帐,始终按自己的方式舞着。

  沉着,对,就是沉着。她沉着地防御,沉着地进攻,沉着地还击。

  她精准而谨慎地送剑,闪身,前臂和手腕的动作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的剑有好几次贴上了“绝击“的剑刃,但都轻易卸开了我的力量。她不徐不急,稳稳地踏
着舞步。

  黑地板板,这女人的剑舞真是绝了!

  不过,我们都开始累了。黛的脸渐渐罩上一曾红色的阴影。太阳的炙烤本来已经让她两颊发
烫,现在她看上去更是随时可能当场倒下。太阳,热,沙……面对这些,她的耐久力显然不如我

  连我的情况也不比她好到哪儿去。我真是打心眼里巴望着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黛一次次地低头,在手臂上擦掉额头上的汗。汗如雨下,已经开始模糊她的视线。我也浑身
泡在汗水里,只觉得前胸后背,眉头发梢全湿漉漉的。不过,我已经相当熟悉这种感觉,惯于忽
略汗水,全神贯注地面对对手。  

  我担心的是黛。这种念头扰乱了我的脑子,让我把剑舞的意义都忘了。——剑舞唯一的目的
就是胜利。黛的剑从我的剑刃下方穿过来,在我左前臂下方划了一道。血马上涌了出来,把灰褐
色的沙地染成朱红色。

  有那么一会儿我呆住了(这简直傻透了)。不过,我马上举起剑,重新展开防御。

  黛紧咬牙关,下巴紧绷起来。她仿佛戴着张精巧的大理石面具。丝缎一样光洁的面容引人无
限遐想,但同时也隐含着危险的信号。“进攻——”她喘着气说,“别只防御,进攻啊!”
  恭敬不如从命。我踏前一步,虚晃一下,向她递出一剑。剑身侧挥,猛地抽在她胳膊上,那
里马上青了一块。如果我用开了刃的那面砍下去,她的手臂早就不连在肩上了。

  汗吉人的影像模糊了。我隐约听见他们在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但现在,我的大部分注意力
都集中在剑舞和黛身上。我又热又累,脱水得厉害,呼吸也困难起来。还有一场战斗等着我,我
必须省着点力气。如果在黛身上花掉太多精力,我不出几回合就会倒在首卡刀下。

  “我的剑舞是胜利之舞——”黛说着,向我猛地攻来。

  我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她的剑轻松突破了我的防御,掠过我的手腕,在我肋前留下一道长
长的口子。

  我怒火中烧地劈手横挡开她的剑(一般来说,这种方法并不值得推荐,不过刚才她那下的
确让我很没面子),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捏住不放。黛松了手,剑马上掉在地上。她涨红的脸这
时因为疼痛变得煞白。不过现在可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我一脚伸到她脚后,用力一扫。

  (这招刹度可没教过。不过,反正这场剑舞也不算正规。)

  黛重重地倒了下去。她咬到了自己的嘴唇,血马上涌出来。北方姑娘双唇抽搐着,看上去如
此潦倒,如此可怜,连我都忍不住要为她难过了。她给我留了两道口子,但我只用了一招,就打
掉了她的剑,还把她掀翻在地。现在,我只要把剑尖搭上她的喉咙让她认输,这场剑舞就结束了

  可我的对手不这么想。她够不着自己的剑,不过那块小地毯就在她身边。我早把这玩意给忘
了,可她显然还记得。黛一把抓起地毯,向“绝击”扔来,然后抓起一把沙向我迎面撒来。

见鬼的剑!该死的剑舞!我扔了剑,伸手向黛抄去。沙虎即使看不见,也绝不会一筹莫展。
我不偏不倚地抓住她的双踝,她马上又踢又扭地挣扎起来。不过我固执地把她一寸寸向自己身边
拖来。虽然眼睛里全是沙,但我能瞥见她正向离她最近的剑伸出手去——她在够“绝击”。

很可惜,“绝击”和她自己的剑一样,都在她触及范围之外。

  “不用剑我也能赢。”我嘲弄道,同时小心压抑着自己的喘息。“我空手就能要你的命。你到
底想怎样,巴莎?”我双手掐住她的喉咙,两腿分跨在她身侧,俯身将她压在地上。“我可以掐
死你,也可以扭断你的脖子。或者——就算我坐在你身上不动弹也能把你压死。”我顿了顿,“
你已经没辙啦,——看,你现在动都动不了,为什么我们现在不给这场小把戏做个了断呢?你
认输吗?”

  黛唇上的血染在脸上,和沙尘混在一起。她拼命呼吸,前胸剧烈起伏着。看着她胸前的曲线
我差点马上把劳什子剑舞抛到脑后。我想用吻堵住她的嘴,换种方法憋死她。

  黛一扭腰,抬起膝盖冲着我两腿中间就是一下。她用力很大。
  我很没面子地倒在沙地里,威风扫地,洋相百出。这下剑舞是彻底结束了。我一心一意地躺
在地上,喘着气,脑子里一塌糊涂。一百多个汗吉战士和他们那两百多个大小老婆站在我身边,
眼巴巴地低头看着我,满脸惊异,一声不吭。

  也许是我多心,不过那群死女人看上去高兴极了。

  黛一手拿着那把满是符文的剑,亭亭玉立地站在我身边。“要认输的是你。”她把剑指向我
“你还好吧?”

  “这下你高兴了吧?”我哑着嗓子说,双手不自觉地护着被她修理过的部位,“你连刀都
没动就把我阉了!”

  黛脸上浮现出礼节性的歉意,不过我从她的眼神里瞥见另一种情绪。“对不起,”她说,“
我踢了你,刚才的战斗是不公平的。”

  好吧,至少她还知道自己赢得不光彩。我侧躺着,直勾勾地盯着她,打心底里巴望自己能再
一次把她打翻在地。不过我知道,现在,任何剧烈动作——甚至不那么剧烈的动作——都会让关
键部位痛上加痛。我明智地放弃了这个念头。“黑地板板,女人。你还要剑干吗?你抬一抬膝盖就
能把所有男人打趴下!”

  “我要你认输。”她不依不饶地提醒道,“或者——也许你还想再来段剑舞?”

  “刚才那不是剑舞,”我还击道,“根本算不上!再说,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瞪着她
“好吧,巴莎……我认输,我投降。这次算你赢了。顺便说一句,女人打败了沙虎,首卡一定很
高兴。”

  她把垂下的头发拨到脑后:“你是对的。刚才我那招的确不是剑舞。我的剀殿要是看到,一
定会发火。不过——这是我的兄弟们教我的,——女人的秘密武器。”

  我坐起身来,但一动之下马上大呼后悔。“黑地啊,黛,这下我这辈子都被你毁了。你不觉
得良心上过意不去吗?”

  她看了我很长时间,略微耸了耸肩,然后转过身,走出场地,向首卡迎去。我站起来(当然
缓上一段时间之后),把“绝击”收回鞘里,系紧缚带。首卡亲自把剑带扣回黛身上,不过他始
终没碰她的剑。对他来说,这举动代表着真诚的敬意。因为汗吉人一般都尽量避免与和剑有关的
东西打交道。(说实话,他们也不常平起平坐地和女人打交道。)

  我走过去时,他转过脸来看我:“剑舞很好,女人很好。沙虎不大好。”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刚才挺丢人,不过我没答腔。我的自尊把话卡在喉咙里。

  要认栽也不能当着黛的面开口。
  “汗吉人需要强壮的战士。”首卡宣布,“汗吉女人生得不够多。首卡要娶北方女人。首卡要
和北方女人一起改善汗吉人的质量。”

  我瞪着他。黛听不懂他的话,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他说什么?”

  我笑了:“他想娶你。”

  “娶我!”

  “你给他留了个好印象。”我耸耸肩。见她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我心里享受极了。“他想让
你给他生孩子,——他想要汗吉战士。”我点了点头,“看吧,你的‘秘密武器’终于罪有应得
了。”

  “我不能跟他结婚。”她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话来。“跟他说,虎。”

  “你自己跟他说啊。他想娶的是你,又不是我。”

  黛扫了我一眼,又看了会儿首卡,最后还是把视线转回我身上。她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不
过很显然,她已经给我抢得没词儿了。

  虽然我还没像她一样张口结舌,但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能和气地拒绝首卡的要求。最后
我清了清喉咙,出了下策:“首卡,她不光是沙虎的女人,还是沙虎的妻子。她受到太阳神的祝
福。”

  老头儿用恶狠狠的黑眼睛瞪着我:“沙虎以前没告诉首卡。”

  “首卡没有问。”

  黛皱着眉头看着我们俩。

  首卡和沙虎面对面站着,好像要互相瞪到世界末日一样。最后,老头儿哼了一声,重申了自
己的立场:“刚才说定了:如果女人赢了,她就自由了。女人可以自己选丈夫。”

  我长出了一口气:“从我们两人里选一个吧,巴莎。”

  黛一言不发地看了我很长很长时间,显然是在掂量着我们俩。我知道自己一定比首卡有优势
不过,现在我什么也不能说。任何发言都可能被小心眼的汗吉人理解为对黛的教唆。

  黛也明白这点。

  最后,黛点了点头:“女人有丈夫,首卡,女人选择自己的丈夫。”

  我翻译了她的话。
  单从为人方面看,汗吉人是很讲究信用的。首卡说黛可以选择,而她也做出了判断。

  老头儿不能反悔,那会让他在全体汗吉人面前颜面扫地。我满心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首卡充满敌意地看着我。这眼神比刚才那“恶狠狠”的表情又糟了几分。他既然有了敌意,
那么将敌意付诸行动也就不远了。

  果然没错。“首卡没向沙虎保证过什么。他要付出代价。女人选择了沙虎。她也要和他一起去。

  “噢,不。”我咕哝道。

  “什么?”黛低声问我。

  “我们自由了,”我对她说,“技术上说就是这样。”

  黛张开嘴,刚想问我句什么就被首卡的手势打断了。不久,金鼻环带着三十九个战士骑马来
到我们身边。他还带来两匹空马:黛的暗色小柴马和我的大公马。

  “你们走吧。”首卡说着,比了个手势。那手势代表太阳神的祝福,——好个绝情的祝福!

  我叹了口气:“我怕的就是这个。”

  “什么?”黛问道。

  “我们被祭给太阳神啦。他们不会杀我们,也不会吃我们,但太阳会为他们代劳。”

  “虎——”  

  “上马吧,巴莎。是时候上路了。”我翻身跳上大公马。过了一会,黛也爬上那匹小柴马。

  金鼻环带我们走进沙漠。绕来绕去地走了一两小时后,他示意我们俩下马。这时候黛还不是
很明白眼下的情况。不过不久金鼻环的意思就再明白不过了:两个汗吉战士走过来,从我们手里
接过了马缰。

  大公马被拉走时,我拍了拍它。“祝你好运,老伙计。必要时记得把浑身解数都用上。”回忆
起它那些闹别扭的把戏时,我忍不住微笑起来。它天生就像其他马一样,知道怎么跟人对着干,
不过那些把戏里的确有不少要归功于我的教导。

  小柴马被牵走时,黛眼巴巴地看着。然后,她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什么也没说,只一起看着汗吉人的马队消失在地平线上,成为褐色背景上一道起伏的
黑线。太阳烤着我们的脑袋,时刻提醒着我们自己的处境有多么悲惨。我突然希望太阳真的是位
大神。
  这样至少我们还有机会跟他理论理论。

  黛把脸转向我。她在等我开口。

  “我们先走着吧。”我叹了口气,回答了她没问出口的问题,“希望我们能碰上支商队什么
的。”

  “如果我们跟着汗吉人呢?起码我们知道他们的营地在哪儿。”

  “我们已经被献给太阳了,”我说,“如果我们回去,他们肯定要把我们烤来吃。”

  “反正在这里我们也得被烤干。”她不高兴地说。

  “献祭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着。从黛被阳光晒得通红的脸上,可以看出她正在骄傲,自尊,以
及对现实的妥协间挣扎。最后,她恼怒而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们会死在这里的。”

  “现在我们还没死呢。再说,我像老坎法一样硬实呢,你忘了吗?”

  “你受伤了。”惊惶的语气一时盖过了她声音中的不满,“是我伤了你。”

  那两剑砍得并不深,我肋上只留下浅浅的一道。刚才血流得很厉害,不过现在已经开始结疤
了。我的问题倒不大。

  考虑到她在圈内曾经用“秘密武器”重创过我,我很想骗她说伤势严重,让她好好反省一
下。不过,既然我们俩都沦落到这份上,这种企图简直蠢透了。

  “没关系,”我对她说,“擦破块皮罢了。不信你自己看看?”

  黛轻轻碰了碰我的伤口,发现我没骗她。

  她的嘴唇动了动:“我还以为划得比较深呢。”

  “和我动手时你别想划得再深啦,”我还击道,“你能给我来上这么道小口子已经很走运
了。”

  “那不是剑舞,是闹剧。而且,你其实没那么强。”她也不甘示弱,“我只踢了你一脚你就
不行了,还嚎得像个孩子似的。”

  我对她板起脸:“够了吧,女人。你知道刚才骑马时我有多痛苦吗?”

  北方姑娘笑了起来,但我并没释然。不过黛随即想起我们的处境,也重新板起脸来。“为什
么他们没拿走我们的武器?”
  “我们是给太阳神的祭品。如果我们连武器都没带就去见他老人家,那绝对是种侮辱。汗吉
人相信没有武器的人都是不完整的,用没有武器的人献祭分量太轻。至于你……我想你已经证明
了:你配得上圈内人这称呼。”

  “为了证明这点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她皱眉道,“也许如果我输了我们就不会在这儿了。

  “的确不会,”我附和道,“如果你输了,我就必须和首卡干上一架。假如我再输给首卡,
你现在就已经像从染缸里爬出来一样,成了那家伙浑身是疤的新娘了。这种事我可不答应。”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走到一边,拔出剑来。我眼着她将剑插进沙里,又盘腿坐了
下来。剑柄直直地立着,反射着阳光。金属柄上的图形变幻着。

  我颤抖着皱起眉来,突然指责她带了这么把怪里怪气的剑。——在正式剑舞中,只要拿着这
把剑,她和对手间就完全没有公平可言。

  不过,黛已经开始和她的神说话。这次我也对自己的神唠叨了几句。

  不出两小时,黛已经晒得浑身通红。太阳连斗篷下的皮肤也没放过,几乎要在她身上晒出水
疱来。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被晒伤后皮肤会变成这种颜色。北方姑娘身上的红晕几乎带着种愤怒的
味道,衬着她的金发和蓝眼,显得情况越发不妙。

  我完全帮不上她。没有水分时,皮肤会肿胀起来,直到它开始给自己制造水分。水疱爬满皮
肤表面,然后一串接一串地破裂,淌出皮肤急需的水分来。这时候另一层水疱已经形成。皮肤需
水时,水疱再次破裂……最后,她会变成一副干瘪的骷髅架子,皱缩枯干的皮肤紧紧包裹在脆
弱的骨头上。

  我们不停地走着。停在原地只会觉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痛苦,对改善目前的处境毫无帮助。
我几乎渴盼起沙暴来,但是周围完全没有起风的意思。风沙会吹得我们骨肉分家。不过这样一来
倒真能帮我们摆脱周身的晒伤。

  我这辈子头一次萌生了看雪的冲动。如果雪像传说中一样凉爽,一样柔软,一样潮湿,我真
想亲眼见上一见。我想问黛雪究竟是什么样,但到底没开口。在你迫切需要一件东西,但又根本
无法得到它的时候,说再多也没有意义。

  庞加到处是谜,连遍地黄沙也充满奥妙。也许你上一步还踏在坚实的沙地上,下一步就踩进
了松软深陷的沙窝。沙子拽着你的脚,减缓你前进的速度,让你越来越举步维艰。可怜的黛无法
从表面特征判断沙地间的区别,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我不得不让她跟在我后面,只踩我走过的
地方。她走在我身后时,活像一只不知所措的小流浪狗。

  夜幕降临时,沙地的温度突然降下来。黛躺在沙地上,浑身紧贴地面,好像要把沙里的凉意
吸进身体里。这是庞加的另一条诡计:白天阳光炎炎,酷热难当,可是一到晚上,如果你没带御
寒衣物,准会冻得发抖。太阳落山时你会因为热浪的消退而庆幸,但庞加马上变得寒冷无比,把
你冻个透心凉。

  好吧,冷是个相对概念。在可怕的烈日下走了一整天,夜晚显得格外寒冷。

  “太可怕了,”黛嘀咕道,“比我想象的还可怕。太热了。”她坐在沙地上,拔出自己的剑
把它横放在晒得通红的腿上。

  我回忆起第一次接触那玩意时及骨的刺痛。那种痛觉是我从来没体验过的。我可不想再试一
次。

  她双手抚摩着那把剑,摸索着剑柄上的图形,拂过剑刃,温柔地抚着金属上奇异的符文,
仿佛它们的魔力能让她忘记一切烦恼。符文闪着微光,将剑身笼罩在玫瑰色的光晕中。

  “这把剑是什么?”我问,“它到底是什么玩意?”

  黛的手指还搁在发光的剑刃上。“我的吉瓦特玛。”

  “这个词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巴莎。”

  她没有看我,反而把目光转向黑沉沉的沙漠。“它是我迎敌的血刃,一把有名字的剑。每个
光荣的战士都从他们的血刃上汲取勇气和技巧,获得灵魂的力量。”

  “如果它真这么厉害,怎么不马上把我们弄出庞加去?”我不耐烦地嘲弄道。

  “我问过它了,”她依旧看着远方,“可惜温度太高,太阳太毒……如果在北方,它一定
能帮助我。在这里……它的力量变弱了,就像我一样。”她颤栗着,“现在是很冷没错,不过北
方不是这种冷法。这种冷完全是为了反衬白天的热,和纯粹的寒冷不是一回事。”

  黛的晒伤很严重,这直接弱化了她对气温变化的抵抗力。她冷得越来越厉害,终于把剑插回
鞘里,可怜兮兮地团起身子。我知道她的感觉:皮肤晒伤后,温度变得无比之高。到了晚上,气
温降了下来,但皮肤还在发烫。她现在一定全身又冷又热。

  我想碰碰黛,把她拉到怀里来,用我晒得滚烫的皮肤温暖她,不过我一碰她她就叫出声来。
我这才意识到,太阳烤干了她的北方皮肤,即使只是碰上一碰,也会让她疼痛难耐。她和我不一
样,——我生在南方,晒上一天后不过会变得更黑而已。

  我们就这么冷一阵热一阵地睡在沙地上,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在无知觉的睡
眠中获得片刻愉悦,一会儿又痛苦地醒来。如此循环,直到天亮。
  中午时,太阳十分毒辣,直烤得人脚板生疼。你不得不踏着急促而滑稽的步子前进,尽量缩
短脚掌与沙地的接触时间。脚趾蜷缩着,最后抽搐起来。为了缓解这踌躇,你抬脚去蹭另一条腿
同时蚱蜢似的在沙上单脚蹦着。温度越高,抽搐就越严重,最后你被迫就地坐下,直到脚不再抽
筋,才能继续前进。

  如果你和我一样,脚底老茧够厚,那么踏在沙上的时间就更长些,脚也抽得不那么厉害,
能屁股不沾地地一口气走上很长时间。可是,如果你像黛一样,有双柔软纤细的嫩白脚丫,那么
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上刑。无论走得多快,脚换得多勤,不出一会儿你就会打跌倒下。你只能拼命
压抑着哭叫的冲动:你的脚在燃烧,皮肤在燃烧,眼珠也好像着了火。但你不能哭。流泪会浪费
水分,而你身上根本挤不出太多水来。

  黛趔趄一下,差点摔倒。她停了下来。

  “巴莎——?”

  黛亮白的头发衬着晒得发紫的皮肤。她身上的水疱已经开始破裂了。她又疼又累,浑身发抖。

  “虎……”这句话几乎淹没在她的呼吸声中,“这种死法可不大妙。”

  我垂下眼睛,只见她的脚趾全都蜷曲起来。她不停地把身体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右脚换到
左脚。最后,这种重心调整已经成了一种有节奏的本能。我以前也见过这种情况。有些人晒了太久
太阳,脑子糊涂起来,连身体动作都协调不来。黛虽然还没到那地步,不过看情况也坚持不了多
久了。准确地说,她的身子随时都可能失控。

  我伸出手,把落在她脸上的头发拂到一边。“难道还能有什么美妙的死法不成?”

  她点点头:“要么在战斗中骄傲地死去;要么死在产床上,留下个比你更好,更强壮的孩
子;要么……活上很多年,等灵魂和身体都衰弱时再死不迟。这都是生命轮回的正常步骤,是积
极的死法。不过现在——”她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指点着一望无际的庞加。“——这就像是在白
天点燃一支上好的蜡烛,白白地把它浪费掉,什么也剩不下……”她的呼吸声嘶哑起来,“这
是浪费——浪费——”

  我抚着她的头发:“巴莎,别抱怨啦。你该留着点力气。”

  她愤怒地盯着我:“我不想就这么死掉!”

  “黛——我们还离死远着呢。”可惜,这句话是骗人的,我们的死期已经近了。

  沙漠里,你的嘴唇会因为缺血而干裂。你贪婪地舔着伤口处潮湿的鲜血,不过血是咸的,只
会让你渴上加渴。你会不由自主地诅咒太阳,诅咒热浪,诅咒沙,诅咒自己的无可奈何,诅咒这
无意义的一切。

  但是,你别无选择,只能前进。
  看见绿洲时,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知道,那可能是海市蜃楼,并不是实物。这种折磨
像剑一样锐利。它无痛地刺入你的身子,把你从喉咙一直开剥到肚子,你仅存的精力和意志也随
之泼溅在沙地上。

  绿洲是你的救命稻草,也可能要了你的命。

  你一动,绿洲也跟着动。它在沙地上浮动,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无论怎样也走不到。

  最后,你忍不住哭喊出来,倒在地上。你的膝盖上已经满是疱疹和脓水。绿洲的幻象消失了
你吸入口中的不是清泉,而是灼热的沙。沙噎住你的喉咙,让你越发反胃。

  不过,反胃归反胃,想呕吐是不可能的。你胃里早已空空如也。

  什么也没有。

  连胃液也没有。

  我倒下的时候拉了黛一把,把她也带倒了。不过她马上翻身起来,趔趄着继续向前,手足并
用地挣扎着。她已经神智不清了。我看着她,看着这北方女孩在沙海中疯狂地蹒跚踉跄着。

  她不偏不倚地向南方走去。

  “黛,”我嘶声道,“巴莎——等等——”

  她没有停步,我不得不自己爬起来。

  “黛!”

  她头也不回地走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居然如此轻松地把我甩下一大截。不过
这种惊讶马上化为一阵战栗。我仿佛受了当头一击,在满心恐惧驱使下跌跌撞撞地狂奔起来。

  “黛!”

  她倔强地走着,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不过始终面向南方,——那是竺拉的方向,她弟弟
的命运在那里等着她。可怜的孩子,漂亮的孩子(只要他和姐姐能有几分相似,就一定也是漂亮
的)。他的经历可能比我们还不堪设想。

  赖活不如好死。我阴郁地想。

  不过,这句话不能说给他姐姐听。

  我没花多少力气就追上了她。虽然热浪,沙和太阳也耗干了我的力量和理智,不过我的情况
至少要比黛好那么一点。
  她转过身来面对我时,我不安地发现自己可不止比她好上“一点”。

  黛的脸肿胀着。她的晒伤相当严重,眼睑肿得很高,上面堆满水疱。水疱鼓胀破裂,旧的刚
结疤,新的又流出脓水来。虽然没有流泪,但她看上去好像在哭。

  但是,黛的眼神才是最让我害怕的:日出以来,我第一次浑身发冷。她的眼睛……那双蓝得
不正常的眼睛……现在空空洞洞,毫无神采。

  “黑地板板,”我绝望地嘶声说,“沙漠癫狂症,——你被这沙漠弄疯啦。”

  她茫然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陌生人。我伸手拉了她一把,想把她按倒在沙地上,免得她在
疼痛与精神错乱的双重作用下发狂跑开。可是,我刚碰到她,她就伸手去摸剑柄。

  黛的动作毫无风度可言,更谈不上敏捷。她笨拙地抓住剑,一个劲儿往外拔。

  我抓住她的左臂。“巴莎——别这样——”

  她又抬起右手来,徒劳地翻着腕子去抓左肩上的剑柄。阳光照在剑身上,像平日里一样耀眼
几乎要把我晃瞎。不同的是,现在我一眯眼眼皮就疼得厉害。

  我又抓住她的右手,她马上一撤胳膊。那力道明显比以前小,但这一下还是拉得她皮肤生疼
一片死寂中,我清楚地听见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黛——”

  “剑……”这个词支离破碎,轻飘飘的,声调也扭曲得怕人,简直和毫无意义噪音没两样。

  我几乎是在求她了:“巴莎——”

  “剑。”她的眼睛和沙虎幼崽一样,完全没有焦点。我被吓了一跳,差点松了手。

  我叹了口气:“别,巴莎,别拿剑。这沙地把你弄得神经兮兮的,你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没
准儿你一拔出剑来我身上就会多个窟窿。”

  “剑。”她可怜巴巴地说。

  “不。”我轻声说道。

  她的眼睛湿润起来:“剀殿说——安——剀殿……说……”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安剀
殿说——剑——”

  我留意到剀殿前多出个字来。“安”剀殿,而不是剀殿。“不要拿剑。”我柔声打断她,“虎
说,不要拿剑。”
  她眼圈都红了。一滴眼泪顺着右边面颊滚下来,划出潮湿的道子。不过,那滴液体还没落到
她腮上,就被皮肤吸干了。

  “巴莎,”我执拗地说,“你得听我一次,这沙地把你弄晕了,你只要按我的话做就好了。

  “剑……”她说着,猛地撤回双手。我一个没留神,被她挣脱了。

  干皱的皮肤破了,流出混合着鲜血的液体。不过,她到底是双手搭上了剑柄。一握之下,剑
脱刃而出。她把剑翻到面前,姿势笨拙无比,和平时那个灵巧敏捷的黛判若两人。然而,无论那
动作有多难看,黛终于成功拿到了剑。

  我可不是傻瓜。一见这情景,我马上后退一步。人们都说,我在圈内天不怕地不怕。这种话对
我的名声无疑有益无害。不过,现在我一来人没在圈内,二来面前还站了个手里拿剑的疯女人。

  她的手在剑柄上移了移,垂下剑尖,双手都挪到护手上,然后慢慢地举起剑身,将剑柄末
端贴在自己皴裂的嘴唇上。

  “苏尔哈亚。”她低语着,闭上双眼。

  我无力地看着她。也许我该夺下她的剑……不过这女人太捉摸不定了。她敏捷的身手更是让
她成了个危险人物。面对一个手拿利剑,被沙海吞噬了理智的女人,我可不能冒这份险。——就
算她根本不会用剑,我也不能拿运气打赌。

  黛对剑低声说了句什么。我皱起眉头,她的语气让我分外担心起来。我以前也见过被沙漠癫
狂症攫住的人。我知道,无论男女,这种时候都会失去判断力,心里充满疯狂的念头。只要人到
了这份上,基本上就必死无疑了。——只有被困在沙漠里,没水没食没希望的人,才会成为沙漠
癫狂症的受害者。

  而我和黛眼下就是这种情况。

  “巴莎——”我开口道。

  黛转过身子,笨拙地矮下身去。她跪在棕褐色的沙地上,膝盖处的皮肤红得发亮。那件羊皮
束腰紧紧绷在她身上,仿佛一副剑鞘。我第一次没有对那衣服下的身子产生非分之想,只一心一
意看着她把理智交给沙漠,心里越来越绝望。

  黑地板板,真是不幸。

  黛跪下来,但没有弓身,反把脊梁挺得直直的。

她小心地把剑尖顶在沙地上,双手使劲推着剑柄,想把剑插进沙地里。不过,她太虚弱了,
沙地又太硬。最后还是我伸出了援助之手。剑被我压进沙里,像根旗杆似的立在地上。
  我又感觉到那种刺痛。痛觉从双手一路蔓延到肩膀,顿时让我浑身战栗起来。不过,我一把
手从剑柄上挪开,这种可怕的感觉就没那么强烈了。

  “黛,”我一边甩着手一边厉声说,“巴莎——你这剑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没错,这种问法是有点傻。剑是什么?自然就是剑了。不过,一回忆起手心里那种可怕的痛
觉,我就越发肯定这把北方家伙绝对不是块铸成剑形的普通钢条。手心里痛痒难当。我狐疑地打
量着自己的手,一边拼命挠着手掌,一边瞪着黛。

  简单的把戏和愚蠢的花招都只能骗骗没头脑的人。而我绝不是头脑简单的傻瓜。

  虽然我一向看不起魔法,不过,只要真正的魔法出现在身边,我每次都能敏锐地捕捉到它
的气息。

  比如说现在。

  黛没有答腔,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我的话。她的眼睛定在面前的剑柄上,开口说了句什么
接着又重复了四次。那是句北方方言。她静静地等了一会,什么事也没发生(至少在我看来是这
样),于是她又把那句话念了一遍。

  “黛,这太荒唐了,别这样。”我伸出手,想把她的剑从沙里拔出来,但没有成功。想起那
让人反胃的麻木和恼人的痛觉像冰水一样流过血管的感觉,我的手在离柄没多远的地方停住了。

  这是魔法的力量吗?

  也许吧。这么说来,黛岂不是成了女巫?……还有什么和女巫差不多的行当来着?

  我不能碰那剑柄。没人挡着我,可我就是下不去手。我非常那种怪异的力量。

  黛脸冲沙地弯下身去。她双手平按,十指张开,用额头碰了三次地,又看了一眼剑。然后,
她又叩了三次头。

  晒成白色的长辫子拖在沙地上。黛爬满水疱的额头,鼻尖和嘴唇上都沾着沙粒。她再次卑微
地向那把剑弓身致意时,我看见她断断续续的呼吸吹动了脸上的沙尘。

  一呼,一吸……泛着琥珀色的白沙纷纷落下。

  我什么也没说。普通人说的话,她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黛谦卑地跪在地上,接着又笨拙地伸展开身子,脸朝下平趴在沙上,双手在剑身入沙处抓
住剑刃。我看见,她那晒成红色的关节因为用力变白了。

  “剀殿,剀殿,我求您——”这几个字倒是南方话,不过后半句又成了北方方言,我听不
懂她在说什么。“安剀殿,安剀殿,我求您……”
  她双眼紧闭,睫毛上沾满脓水和沙。沙尘给她罩上一层面具,原来非常美好的脸部线条已经
因肿胀而变形。我突然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弯下身去,把她的手从剑刃上掰开,然后憋足一口气
把那把剑从它的黄沙祭坛上拔了出来。

  痛觉漫过手臂,直逼心口。虽然我毫发无伤,但那感觉像冰一样冷,像刀一样利。冷,纯粹
的冷……我的骨头和血肉好像正在结冰。

  我战栗着,发现自己的手好像粘在了剑柄上,想放都放不开。我脑中亮起一片闪烁的光,光
里交织着紫,蓝,红三色。我眼前一片混沌,马上转眼向沙漠里望去,但是视野里除了光什么也
没有。

  我大喊出声来。——别问我喊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拼尽仅有的力气,抡圆了胳膊,
把剑甩了出去。

  感谢卫海,我的手终于和剑柄分了家,不过手心上一下被撕下好几溜皮去。剑柄的痕迹烙在
我手上,隐约可以看出北方兽类和符文的图案。血珠从伤口处涌出,不过马上就干了。血痂脱落
时又揭走我一层皮。

  我颤抖着,用左手扣着右手手腕,努力抵御着一波波的痛觉。烧热的金属会烫人,我以前也
见过烧伤是怎么回事,不过这次——这把剑——完全不一样。这不是普通灼伤,这是巫术。冰冷
的巫术像北地一样冷。

  “黑地板板,女人!”我吼道,“你是女巫吧?”

  黛趴在地上,抬头看着我。可以看出,她根本听不懂我的话,对这个称呼全然摸不着头脑。
她张着嘴,弯起双肘,艰难地从地上支起身子,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沙地。

  “魔法,”她绝望地说,“我唤不出魔法来……”

  “魔法!”我厌恶地说,“那剑——那邪乎东西——到底有什么力量?它能让这里凉快点
吗?能敷一敷我们的晒伤吗?它能把太阳遮起来,让天阴上一会儿吗?”

  “在北方的话,这些都没问题。”她干咽了口唾沫,我看见她喉咙那儿皴干的皮肤皱缩起来
“剀殿说——”

  “我可不在乎你那位剑匠都说了些什么!”我吼道,“那就是把剑罢了!剑就是剑!武器!
家伙!剑是用来砍肉劈骨头的,是用来斩人四肢,削人脖子的!——剑就是用来杀人的!”我
努力不去细想刚才流过手心的那种力量,一边又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手。北方凶器在我手上留下了
烙印。那是块附了魔法的冰。

  黛浑身战栗,我看见她的胳膊在发抖。有那么一会儿,理智又回到她眼中,同时浮现在她目
光里的还有苦涩。“一个南方佬怎么能知道剑的力量——”
  我抬手摸到“绝击”滚烫的剑柄,不顾手上刺痛的伤口,一下把剑拔了出来。我用剑指着她
剑尖直逼她的鼻尖。“剑的力量取决于持剑人的本事,”我一字一顿地说,“别无其他来源。”

  “当然有,”她倔道,“你知不知道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完这句,她双眼一翻,瘫软在沙地上。

  “黑地板板!”我不高兴地说,同时放下了“绝击”。

这时,我听见了马声。

马鸣,皮具的摩擦声,辔头的撞击声,木头的咯吱声……还有人声。

  人声!

  黛和我摊开手脚,像布娃娃一样躺在沙地上。我们太虚弱,根本不可能走下去;但一时半会
却也死不了。黛躺在离我一臂远的地方,转过头去时,可以看见她腰身的曲线,被晒得亮白的辫
子,修长结实的双腿,还有发红的膝盖上惨白的褶皱痕迹。

  她干皱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沙的外壳。

  我使劲把脑袋别向另一个方向。一个面色黝黑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她穿着一件蓝斗篷。我认识
这张脸。

  “苏拉。”这两个字刚从我嘶哑的喉咙里爬出来,就差点被肿胀的舌头堵回去。

  她黑色的眼睛顿时张得老大,宽宽的脸上先是写满惊奇,然后现出急切的神色来。

  她转过身去喊了句什么。片刻之后,整个车队向这边迎来。

  人们围在我们四周。他们认出我的脸时,人群里响起一片惊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遍遍重
复着我的名字。

  那是我以前的名字,——不,那根本算不上是个名字。

  赛尔赛特部是个游牧部落,他们都能听懂沙漠语。我只简要解释了几句,他们就用凉爽的湿
布包起我和黛,又将马车赶到我们身边遮阳,同时麻利地支起营地来。赛尔赛特族本来就长于此
道:一块狭窄的沙地上,帐篷搭得东一个,西一个,在巴掌大的营地里挤成一团。而他们管这块
地方叫做“家”。 

  我想告诉苏拉她们,黛比我更需要照料,但我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我的舌头又肿又大,嘴
里脱水得厉害,连呼吸都要使出吃奶的力气。苏拉对我嘘了好几次,我终于放弃了说话的努力,
听凭他们忙活去了。
  浸湿的布条在我滚烫的身子上烤干时,苏拉又从马车上的木桶里弄了些水,浇在布上。浇过
第五次水后,她叫人拿来阿里亚树膏。凉爽的药膏抚平了晒伤,疼痛褪去。我沉醉在无比幸福的
麻木感中。感谢卫海众神,苏拉扶起我的脑袋,给我灌下一口水。——在这之前,我已经两天滴
水未进了。

  失去意识前,我最后想到的是黛。她刚才的举动真奇怪,仿佛那根北方钢条不只是把剑似的
仿佛……它能帮我们化险为夷。

  虽然我很尊重“绝击”,但它不过是把剑罢了,不是神,也不是人,更不是什么魔法物品。

  它只是把剑。

  同时,也是我身体的外延。

  一般说来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但这次我花了好几天才回过劲儿来。坏死的皮肤一层层脱落
让我觉得自己像只正在掉毛的坎法。好在新长出的皮肤有阿里亚树膏保护,不会太干,也不会变
硬。皮肤长好后,曾经一身古铜色的沙虎白得像个大尺寸婴儿似的。我周身粉色,只有围着腰布
的地方还保持着原来的肤色。

  这种关键部位没受到阳光摧残,我还是挺庆幸的。

  可是,黛的情况就没那么幸运了。她躺在苏拉小小的橘色帐篷里,神智不清,昏迷不醒,只
靠流质维生。苏拉每天要喂她好几次,但即使是阿里亚树膏也不能为她止痛。

  我站在门口,低头看着藏红色床单下的黛。她只有脸露在被外,脸上的皮肤依旧红肿干裂,
布满水疱。她还在脱皮。

  “她不会跟你说话的。”苏拉带着赛尔赛特腔开口了,“她现在没有意识,昏迷的人是不可
能说话的。”

  “她会好起来的。”说归说,但我也知道,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沙漠不会轻易把理
智还给它的受害者。

  “可能吧。”苏拉的脸色并不乐观。

  “你们现在不是把她看护得很好吗?”我说,“她有水喝,你还给她敷药……她会清醒过
来的。”

  苏拉耸耸肩:“她不会跟你说话的。”

  我又看了黛一眼。她因药物作用沉沉睡着,睡梦中不发出一阵阵哭喊,一串串呻吟。我听见
陌生的北方方言,其中夹杂着“剀殿”这个词,而且重复了很多遍。不过,即使她提到了那把剑
的名字我也分辨不出来。
  我无奈地摇摇头:“可怜的小巴莎,你真该留在北方。”

  我本想在苏拉的帐篷里过夜,但她很在乎赛尔赛特部的规矩,坚持把我赶了出来。——在她
看来,两个独身女子和一个未婚男子共处一帐是不成体统的。我裹着条毯子在帐外地上缩了一夜
闻了一晚上毯子上的羊骚狗臭。这种味道让我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唤醒了我始终无法摆脱的回
忆。

  我每天坚持锻炼,努力伸展僵硬的肌肉,适应刚长出的柔软新皮。我拿着“绝击”,一练就
是好几小时。孩子们聚集过来,睁着聪明的黑眼睛惊奇地看着我,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不
安与恐惧依旧挥之不去。当我在帐篷与马车间走过,回忆起自己与它们一起度过的童年时,我觉
得又压抑,又反胃,又害怕。是的,沙虎害怕了。我想离开和过去有关一切——我必须离开。但是
黛还没有复元,我不能走。

  毕竟,我和她有约在先。我只有两个选择:完成任务,或是自毁名誉。

  术客来找过我一次。他看了看我脸上的爪痕,又看了看我胸前那串虎爪项链,什么也没说就
转身离去。不过,我还是及时捕捉到他眼神中的酸涩:他能解读过去,现在与未来。他是个狡猾
的老头儿,也是个有主意的术客。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嘴唇扭曲成丑陋的形
状。

  他恨我。

  不过,他恨我绝对不及我恨他。

  他不对我说话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都记得过去的事。妇人们完全拿我当空气。按赛尔赛
特部的习惯,除非出于礼貌,已婚女人是不会随便跟其他男人说话的。她们尤其不愿对我开口,
那些年纪较大的女人更是如此。她们还记得过去的我。

  陌生的少女就不一样了。她们比妇人们更自由,常用闪亮的眼睛崇拜地看着我。可是,被她
们这么一看,我不但不觉得自己又高又壮,反而觉得自己很渺小,很虚弱,很无助。

  赛尔赛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部族。他们皮肤光滑,泛着金褐色,不像汗吉人那么黑,身上也
没有花纹。所有赛尔赛特人的眼睛都是黑色的。他们大多矮小精瘦(虽然很多苏拉这样的老女人
有发福的趋势),灵巧敏捷,和黛很像。不过,赛尔赛特人并不好战。

  他们是游牧民,逐水草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沙一样来去匆匆,随处停留。他们崇
尚自由,传统,团结互爱。他们的客人常常因自己无法分享这种部族之爱而惋惜。

  他们让我感到惭愧。而这正合他们心意。我不是赛尔赛特人。虽然我曾经和他们同住,但我迥
异于赛尔赛特人的体格和肤色使我永远不能融入他们之中,我的绿眼睛让我成了永远的外人—
—连我与生俱来的剑技也让我倍受排斥。

  没错,对他们来说,我从来都是个外人。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不会改变。这就
是人生头十六年里,我从他们那儿学到的重要一课。
十一-十三

  沙漠癫狂症是很可怕的。它把人的大脑变成一只筛子:留下一些记忆,漏出去一些记忆,然
后用逼真的梦和幻象填补记忆的空缺,——十足鲜活,足以以假乱真。如果没有别人点破,你永
远不会知道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我向黛解释这些,但她根本听不见。她还待在苏拉的橘色小帐篷里,躺在一张小毯子上,身
子正一点点复元。不过,我不知道她的理智是不是也在恢复。她身上涂满阿里亚树膏。苏拉给她缠
上一层潮湿的亚麻布,以保持皮肤的湿度。她大多数时候都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一具尸体,又
像一只束缚在旧壳中的昆虫。不过,至少她还在呼吸。

  ——而且在做梦。

  我的日子过得规律极了:吃饭,运动,吃饭,练剑,陪黛。每天下午,我在她身边一坐几小
时,不停地对她说话。虽然她没有反应,但我不在乎,我只想让她知道她不是孤身一人。我不知
道她有没有听见我的话。她低语着,呻吟着,说着胡话,我几乎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听不
懂北方话。

  有时候,我们俩都静下来,心照不宣似的沉默着。苏拉去帮其他人干活了,黛还在睡梦中,
我则盯着帐面的纹理出神,(几乎徒劳地)努力说服自己接受我已经重新回到赛尔赛特人中的
事实。我已经离开他们十六年多,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看起来这些年间他们变化不大。虽然
苏拉已经成了中年妇人,再不是我记忆中的少女,当年的孩子们也都已经长大,但他们继承着
部族的传统理念,用和上一代同样的方法培养着下一代。老术客还和以前一样奇怪,好像永远不
会衰老:他严厉得要命,愤世嫉俗,咄咄逼人。每当他向我望来,我都觉得他是只装得太满的酒
袋,每时每刻都往外泛漏着无言的愤慨。

  我坐在苏拉的帐篷里,感慨着时间流逝。除了庞加和庞加里的事物,一切都在改变。我也早
已不是当年的我。

  我琢磨着世事变迁,心里一阵阵无奈,一阵阵绝望。

  苏拉无声地进来,但我没有注意她。她经常这么静悄悄地来了又去,我已经习惯了。不过这
次,她把一个小小的皮包裹丢进我怀里。我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她一身蓝色衣着。那种蓝像极了庞加无星的夜空。她的黑发服帖地向后梳去,其中点缀着银
色的发饰。“我一直帮你保留着它们,”她说,“我知道,我死前还能见到你。”

  我看着她泛着金色光泽的脸。她的眼角已经出现细纹,双颊下垂,腰部,胸部和双肩都因发
福而显得笨拙。但我一看那对赛尔赛特人特有的沉静黑眸子就明白了:苏拉已经接受了我,——
不是过去的我,而是现在的我。
  我慢慢地拆开包裹,拿出里面的东西来:一把一头钝一头尖的短矛。当年矛的主人曾细心地
用碎石打磨这武器。他有一双比同龄男孩都要大的手。那时候,这把矛足有我半人高,但现在它
只有我半臂长。

  木头的颜色比我记忆中更黑。但我随即意识到,那黑沉沉的颜色是矛身上干涸的血迹。歪向
一边的矛尖上还留有有爪印齿痕。我又一次握住木杆。回忆涌来,多年前的感情与体验似乎也和
回忆一起复活了。

  惊奇,决心,绝望,恐惧。当然,还有痛苦。

  不过,种种情绪中,最强烈的还是少年时几乎让我送命的叛逆与不驯。

  包里的另一件东西还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一块刻成沙虎形状的骨头:四条短短的腿,一截
秃尾巴,大张的嘴里还雕着细小的虎牙。时间已经将骨头变成了褐黄色。即使是货真价实的沙虎
毛色也不过如此。虽然虎眼和虎鼻处的刀痕已经磨平了,但我仍然能看见淡淡的痕迹。

  现在我的手比当年大得多,骨雕小虎轻轻巧巧地躺在我右掌里,我只要合上五指,就能把
它遮得严严实实。十六年前,我的手还太小。那时,我每天晚上都抚摩着小虎,在骨头耳朵边默
念着巫师教我的咒语,希望能唤来一只邪恶的凶兽,帮我吃掉我的敌人。

  是的,我相信魔法。我知道它的力量,所以无法质疑它的存在。虽然很多所谓的魔法都是骗
人的把戏,但世界上也有真正的魔法。对于疯狂追寻魔法力量的人,真正的魔法会彻底改变他的
生活。

  获得这样的力量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合上手掌,握着光滑的虎雕,抬眼看着苏拉。我掌中还留有那柄北方武器留下的冻伤。

  苏拉的眼中满是同情。她完全理解这玩具和短矛对我的意义。我把它们放回她手里:“帮我
留着它们……不要忘记那些属于我们的美好夜晚。”

  她手上接过包裹,嘴却抿了起来:“你竟然还觉得以前的日子很美好——”

  我打断了她的话:“以前的日子就别提了。我现在是沙虎,以前的日子……我已经忘了。”

  苏拉的脸色很严肃:“以前的日子没有消失,——忘不掉,也不可能忘。术客记得,我记得
整个部落记得……你也记得。正是因为过去那些日子,你才成为了今天的沙虎。”

  我决然地摆摆手:“是刹度把我变成沙虎的,这和赛尔赛特人没关系。”虽然嘴上这么说,
但我心里明白事实并非如此,“这里没有人教过我该记什么,想什么,说什么……盼望什么。”
我的脸色变得非常凝重:“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虽然我有些虚张声势,但苏拉没吃我这套,她微笑起来,脸色一如既往地平静,但我从她
眼睛里看见一抹苦乐掺半的神色。“沙虎已经不再独来独往了?”
  她当然是在说黛。我看了那裹着麻布,浑身晒伤的北方姑娘一眼。不论是人还是兽,沙虎从
来都不喜欢与同类为伴,它们是孤独的野兽。但是,我正要开口否认,话却卡在嗓子里。不知为
什么,我想起那只死在我剑下的雄虎,——那只为了保护雌虎和幼崽而死的雄虎。

  我笑了:“这只沙虎不过暂时和北方女人结伴罢了。”

  苏拉跪下身子,把矛和骨雕重新包起来。她抬起下巴打量着黛。“这姑娘情况很糟,不过她
身子够结实。若是其他人,即使晒伤没有这么严重,也早该送命了。我想她不久就会复元的。”她
扫了我一眼,“把北方人带进庞加来,你绝对是脑袋进沙了。”

  “是她自己要来的,”我耸耸肩,“她给我钱,让我带她去竺拉。剑舞者从来不会拒绝金子
很长时间没接过生意的剑舞者就更没理由说不了。”

  “楚拉也从不对金子说不。只要有一线获得自由的希望,他们也不会拒绝危险,——即使这
样的冒险往往以悲剧收场。”苏拉站起身来。我还没来得及接口,她已经身在帐篷外了。

  这时,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腿。我低头看去时。惊讶地发现黛已经睁开眼睛,正目
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她那是什么意思?”

  “巴莎!黛——别说话——”

  “我的嗓子没晒伤。”黛小心翼翼,略带笨拙地说。她嘴上还盖着水疱,双唇干皴开裂,现
在无法翘唇微笑,但我看见她眼睛里都是笑意。

  那双眼睛比我印象中还要蓝。她的睫毛和头发被太阳漂成了金白色,新长出的皮肤透着鲜艳
的粉色。

  我皱起眉头:“专心休息,别说话。”

  “我死不了,虎——也许你带我进庞加真是脑袋里进了沙,但我死不了。”

  “你听见苏拉的话了。”我埋怨道。

  “我什么都听见了,”她说,“我可不是一直在睡。”

  黛的眼睛突然模糊起来。她难为情地扭过头去,不想让我看见她的泪水。

  “没关系,”我说,“我不会觉得你是个懦弱的人。你一点也不弱,——你不过刚和沙漠癫
狂症干了一架,现在有些累罢了。”

  她困难地吞下口唾沫,喉咙动了动,脖子上的旧皮随之开裂脱落。“我找不着方向,四处徘
徊时,心里一直知道你在我身边。而且——我还知道,我重新变回自己时,第一眼看到的人准是
你。”
  我不安地耸耸肩:“好吧,是的……我要对你负责。你看,你付了钱,让我带你去竺拉,我
总不能把你丢下不管吧,我可不想自己砸了招牌。”

  “剑舞者从来不会拒绝金子。”她声音里带着点儿嘲讽的味道。

  我露齿一笑。几天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如此良好。“你该有心理准备了:说好的价钱不
算数啦,我要提价。我跟你说过,每救你一命,价格就得涨一次。”

  “你才救过我一次。”

  “你欠我三条命。”

  “三条命!”

  我扳着手指算起来:“沙虎,汗吉人,还有你这次死里逃生。”

  她拼尽全力瞪着我:“是你自己把我们带迷路的!”

  “怪汗吉人去吧。这和我没关系。”

  “又不是你让赛尔赛特人来救我们的。”她一针见血地指出,“这都要感谢神,——我的神

  我沉下脸来:“等到了竺拉我们再算帐也不迟。到竺拉前我可能还要多救你几次,价钱还得
往上翻。”

  “你好像有些健忘吧?汗吉人把我的金子都拿走了。”她眨眨眼睛,“我没法给你加价了。

  “那么……恐怕我得开点新条件了。”我慢慢露出个暧昧的微笑。

  她用北方话嘶声嘀咕了句什么,然后虚弱地笑起来。“是的,也许……来日我们得重新谈过

  真值得期待。我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点点头。

  黛叹了口气:“无论在南在北,你们都一样。”

  “谁都一样?”

  “男人啊。”

  “你是还没清醒吧。”
  “我是见得多啦。”她回了一句,声音突然柔和起来,“愿意跟我说说吗?”

  “说什么?”

  她目不斜视地盯着我:“你和赛尔赛特人一起生活时的事。”

  我觉得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和苏拉说说过去的事也就罢了,毕竟她自己就是我回忆中
的一份子;但对陌生人开口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使是苏拉,也小心地绕开这个话题,她知道过去
对我意味着什么。可是,黛正用她的蓝眼睛盯着我,静静地期待着(更别提她还是大病初愈)。
也许和她说说也没什么坏处。

  “那可是私人问题。”我嘀咕道。

  “她说,是过去那些日子让你成了今天的沙虎。我只认识现在的你,所以想听听过去的事。

  我浑身紧张起来,肌肉紧绷,胃里像开了锅,刚长出的皮肤上冷汗涔涔。“不,我不能说。

  她无力再支起眼皮似的阖上眼睛。“我信任你,把自己的命托付给你,而你也以我的信任为
荣。我知道得很清楚,你希望我拿什么报答你……虎——虽然你脸上一本正经,但你的眼睛骗不
了人。其实,大部分男人都比你直截了当得多,只要看看脸,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虚弱地
牵了牵嘴角,仿佛想挤出个微笑,“只有告诉我你的过去,我才能更好地了解现在的你。”

  “黑地板板,黛——我的过去可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好话题。”

  “我可没说你过去一定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她笑了起来,虽然那笑容中夹杂着一丝犹疑,
“他们是你的族人,虎。你看见他们不高兴吗?”

  我记得她说过北方人很重视族系关系。正是因为骨肉之情,她才会只身南下,给自己找上一
堆无论对男人女人来说都无比匪夷所思的麻烦。

  “我不是赛尔赛特人。”我干巴巴地辩解道,——好吧,就算我欠她的。“没人知道我是哪
儿人。”

  “那么——总是赛尔赛特人把你养大的吧。你对他们就没想法吗?”

  “有想法,太有想法了。”我心里突然一阵苦涩,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是的,的确是赛
尔赛特人把我养大的,但他们让我见识了黑地的滋味。黛,对他们来说,我只是个楚拉。”我啐
出最后一个词,仿佛不想让它的酸臭味留在嘴里。“楚拉是奴隶的意思。黛,我是个没有名字的
人。”

  黛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奴隶!”
  她的脸上写满震惊和痛惜。可以看出,她和我一样害怕这个词。不过,那张脸上没有鄙夷
(毕竟,在庞加,一日为奴,终生不可能翻身),只有深切的同情与真诚的惊讶。

  也许,北方人根本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人拿人当奴隶这种事(或者他们的奴隶命运没那么
糟),不过在南方——尤其是庞加里,沦为奴隶的人注定要糟上一辈子罪。这头衔是彻头彻尾的
侮辱,代表着肮脏与低贱。南方的奴隶等于动物,和驮东西的骡子没有区别。楚拉就是被人踢打
遭人唾弃,受人鄙夷的料,无论身心都受人管制。他们不是人,连狗,马和山羊都不如。

  连他们自己都讨厌自己。

  在南方,奴隶不过是主人的工具。

  这工具的地位也就和地上的马粪相当。

  的确。以前我那些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都是在马粪堆里度过的。

  我听见黛在吸冷气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上面这些话默念出声来。我想收回自己的话,咬
紧牙关,把这些可怕的字眼吞进肚子里,藏到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我不喜欢诉苦。

  但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我闭上眼睛,只觉得心里重新充满了童年时代的孤独与悲伤,——还有愤怒,失落,以及
狂乱的恐惧。正是这种不要命的恐惧,让一个小男孩鼓起勇气,手拿木矛,只身面对一只成年雄
虎。

  不,那根本谈不上勇气,只能算是孤注一掷的绝望。因为,那男孩知道,只要他杀了面前的
野兽,就能为自己赢得自由。

  即使是那野兽杀了他,他也会因此重获新生。

  “所以,你为自由杀了那只沙虎。”    

  我看着黛:“我不光杀了它,——那只虎根本就是我唤来的。”

  黛张开嘴,仿佛要问什么,但最终没开口。她渐渐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深吸一口气,破天荒地对一个女人说起自己重获自由的故事。

  “那时候有个巫师,很受赛尔赛特人爱戴,——只要你足够强,他们就会把你捧上天。”我
耸了耸肩,“不过,对我来说,他不光是巫师,还是个活生生的神。因为他对我保证说,要给我
自由。”即使是现在,我也能清楚地回忆起他的声音:冷静,温和,令人安心。他告诉我,总有
一天,我会获得自由。“他说,只有心里有自由的人才能获得自由。人们可以创造梦想,把梦境
变成现实。只要我足够自信,就能把握自己的未来。他还说,世界上像他一样通晓魔法的人寥寥
无几,但能帮我获得自由的那种魔法所有人都会。”我深吸一口气,清楚地记起那巫师说过的每
一个字。“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即使其他人揍我我也不走。他理解我的痛苦,并以自己
的方式帮了我一把:他给了我一个玩具。”

  “玩具?”

  “一只骨雕沙虎,”我耸耸肩,“一件小装饰品。他说,玩具能带给孩子心的自由,而心的
自由就是身体的自由。说完这些话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黛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等我说下去。

  我低头看着掌上那把北方剑留下的冻伤。既然黛自己也有些玄乎手段,也许她能理解我唤来
的是怎样一种力量。

  “我拿了玩具,天天对它说话。我给它起名字,为它编故事,故事里它有自己的家,而且无
比饥饿……”我记起自己往日的低语,那些曾经回荡在骨雕虎耳边的声音重又回响在我耳旁。“
我希望获得自由,——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地获得自由,让术客也没法多说一个字。我乞求那只
虎来找我,好让我杀了它。” 

  黛依旧一声不吭,专心等待着下文。

  我回忆起光滑的骨雕躺在手中的触觉。我曾经无数次抚摩它,对它低声细语。每当这时,我
会努力忘掉身边马粪与山羊的恶臭,忘记鞭子扫过脊背的感觉,忘记灵魂深处的刺痛。那刺痛来
自一个男孩的自尊,——他想成为男子汉,却只被人当作牲口使唤。

  但是,这一切我怎么忘得掉?我反复梦见那只属于我的虎,以及它将赐予我的自由。

  “虎真的来了,”我说,“虎出现在赛尔赛特人面前。一开始我很高兴:它带来的是自由的
味道。但稍后,我就看到了自由的代价。”我胃里泛起一阵夹杂着恶心的眩晕。这种感觉很熟悉。
“虎是因为我的呼唤才出现的。一只活生生的沙虎,和我想象中一样凶残,一样庞大,而且无比
饥饿。为了填饱肚子,它抓到什么就吃什么。”黛直视着我的眼睛,而我也没有转开视线,“孩
子,巴莎……它吃了孩子。”

  她唇间轻柔地呼出一口气,算是表示理解。

  我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虽然帐篷里很热,但我还是浑身发冷:“赛尔赛特人完全不擅长战斗
更不习惯杀戮。他们牧羊为生,靠与人贸易过活。沙虎偷他们的孩子,长老们也完全不知道该怎
么捕杀它。他们不是没试过——有两个人跟着虎进了虎窝,想用刀捅死它,结果反而自己送了命
术客把所有法术全试了一遍,不过没一种奏效。于是,他告诉我们,有人犯了罪,这场灾难是天
降的惩罚。杀掉野兽的人将永远受到部族诸神的祝福。”我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话。老朽而偏激的
术客怎么也想不到,最后杀掉野兽的人会是个楚拉。“我的机会来了。我悄悄做了那木矛,——
对于部族成员来说,身为一个楚拉,打这种东西的主意可不讨人喜欢。我一找到机会,就自己去
追踪虎了。”

  她的手放在我紧握的拳头上:“你的脸——”
  我苦笑着,用开裂的指甲抚摩着疤痕的走向:“这是我付出的代价。你也见过沙虎,黛。你
知道他们有多快,多要命。我跟在那只唤来的虎身后,手里只有一支矛。好在——我召唤那只虎
时,没有祈望它一定是凶暴残忍的。很走运,它只给我留了这些疤。”我叹了口气,“不过,它
到底吃了四个孩子,还杀了三个人。光凭这条,也完全值得我去冒险了。”

  有什么东西模糊了黛的眼睛:“你不知道它是不是你唤来的!可能不过巧合罢了。那老巫师
对你说的话是人都会说,——只要足够自信,你就能实现梦想。沙虎在庞加不是很常见吗?还是
你自己告诉我的。你可能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别自责。”

  我顿了顿,笑了起来:“你是个女巫,巴莎,你知道巫术是怎么回事。它是扭曲而危险的。
只要手段对头,你就可以利用它,达成自己的愿望,但同时也必须付出代价。”

  黛咬紧牙关:“你为什么说我是女巫?”

  “你的剑,巴莎,——你那把离奇,难以置信的玩意儿,剑刃上还带着符文。”我抬起手,
第一次将掌心上的烙印展示给她看,“它可狠狠亲了我一口,黛……我能感觉到它的力量。我能
闻见巫术的味道,……或者说,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别哄我。那把剑上到处都是北方巫术的味
道。”

  黛转过脑袋,直直地盯着帐篷盖布,我看见她喉咙那儿动了动。“不止‘北方巫术’,”她
不安地说,“它和我一样,都散发着罪与血的味道。和你一样,我将为此付出代价。”我还没来
得及开口盘问下去,她就要求我继续刚才的故事。

  我叹着气:“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老虎正在睡觉,我悄悄爬进了虎穴。它不久前刚吃了
个孩子,肚子正饱。我一矛刺穿了它的喉咙,把它钉在墙上。我以为它死了。可是,当我走近它时
那家伙又活了过来,抬爪就给了我一下。”我又摸了摸脸上的疤。它们是我的自由勋章。“不过,
看起来我比虎毒还要厉害。活的是我,死的是它。”

  黛笑了笑:“就这样,你获得了你梦想中的自由。”

  我阴郁地看着她,继续回忆往事:“那算不得自由。我被那一爪毒得够呛,连滚带爬地从虎
穴里出来,几乎死在石窝里。我在那儿待了三天,半死不活,连求救的力气都没有……当术客和
长老们来杀大猫时,他们发现它已经死了。这时,部族里还没有人向他们邀过功。于是术客说,
他的魔法终于生效了。”吞唾沫时嗓子很痛,辛酸的回忆让我直憋气。“我没有回去,他们以为
我已经被吃掉了。”

  “但是——后来有人把你找了回去。”

  “是的,”我微微一笑,“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很漂亮,也没有结婚。”我收起笑容,对黛
装出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不是所有人都拿我当楚拉看。我那时候才十六岁,但块头不小,和大
人一般高。有些女人就是看中了这点,而楚拉是不能拒绝她们的。再说,我也从没想过要拒绝。在
女人的帐篷里度过的那些夜晚,是我最让人欣慰的回忆。”

  “苏拉?”她柔声问道。
  “是苏拉。她把我带回自己的帐篷,治好了我的伤。然后,她把术客叫过来,对他说,他必
须承认是我杀了沙虎。我脸上的疤痕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一边回忆,一边摇了摇头,“他必须
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我是个和他们一样的人……他必须给我自由。苏拉已经割下了沙虎爪子,
我一获得自由,她就送了我这条项链。”我握住项链的串索,“那以后我一直戴着它。”

  “男孩已经不在了,你就此长成。”黛明白我的意思。

  “戴上虎爪那天,我离开了部族,以后再也没见过赛尔赛特人,——直到我们被他们救起
那天。”

  “沙虎独来独往,”黛淡淡地笑了,“你就这么肯定,你真的不怕孤独?”

  “沙虎什么都不怕。”

  她怀疑地看了我一会,重又闭上眼睛。“可怜的虎。你已经把你的秘密说给我听了,按道理
现在我该用自己的秘密交换才是。”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是谁?”我们浑身是汗地躺在丝垫上时,爱拉曼问我。

  我本想问“她”指的是谁,但话到嘴边就打住了。爱拉曼当然不傻。“我要带那女人去竺拉。

  “为什么?”

  “她雇了我。”

  “雇。”爱拉曼看着我,“没有女人能雇沙虎,——除非她们给你金子之外的回报。”她说
着,吐了吐舌头。

  “她也这么‘回报’过你吗?”她嘴里说着话,手上也没闲着,而且技巧相当不俗。

  我一缓过劲来就否定了她的猜想。不过,我没告诉她:我还没机会让黛露上一手。

  “这个怎么样?”

  “爱拉曼,”我说,“如果你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们在这儿愉快地聊天,最好别这么干。”

  她喉咙里发出一串笑声。“他们都是阉奴,”她说,“即使知道也没关系。他们只会恨自己
没那个本事。”

  可能吧。但我的脸皮还没厚到那种程度。
  爱拉曼听了这句话,似乎完全不在乎。“我喜欢你,虎。没人比得上你。”

  可能她对每个男人都这么说,但我还是感觉好极了。这种话总能哄人开心。

  “我要你和我一起去,虎。”

  “我只能陪你去萨卡特。”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吃惊地看着她。“你要我陪你留在萨卡特?你可是要结婚的人,爱拉曼——”

  “结婚什么也不是,”她不耐烦地说,“当然,婚姻会给我们带来点小麻烦,但我不会因
为丈夫放弃你。”她又笑起来,金眼睛里重新盛满了诱惑。“还想再来吗,虎?”

  “这种问题简直是废话。”

  她咯咯笑着,翻回我身上。“继续,虎。我要你。我要让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听到这种话时,是男人都会紧张起来,对我来说尤其如此。她想让我亲她我就亲她,想让我
做什么我都依她,但听她这么说,我只觉得心里隐约有些害怕。

  “沙虎是爱拉曼的……”她舔着我的耳朵,轻声说道。

  就眼下看来,这句话的确没错。

  夕阳西沉,地平线处的天空仿佛被姹紫嫣红的流火点燃。我骑着灰黄马,在小小的营地四周
转了一圈。我们一共有八辆马车,除了爱拉曼本人的车,其他车厢里都装着她的嫁妆和女仆。驾
车的都是阉奴,女仆自然都是姑娘,方圆几里只有我一个男人。如果不是爱拉曼这么热情,我的
注意力也许会被那群女仆吸引过去,但现在我既没时间也没精力应付第二次艳遇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停下马,望着紫气沉沉的沙漠,心里感叹着爱拉曼那出人意料,无可比
拟的技巧。这时,黛来到我身边。她重新梳理过头发,新扎了辫子,脸上的沙也已经洗了个干净。
不过我心里正满是爱拉曼的影子,根本没注意到她脸上那温和而微妙的表情。

  “萨波说,有沙虎带队,我们一定能顺利到达萨卡特。”她说。

  “大概吧。”

  黛偷偷笑出声来。“她把你伺候得不错吧,虎?或者——我该问——你是不是把她伺候得不
错?”

  我瞪了她一眼。“别多管闲事。”
  她浅色的眉毛带着股嘲弄劲儿挑了起来。“哦,别啊。我让你不高兴了?我是不是也该下马
亲亲你的脚?”

  “够了,黛。”

  “整个车队都知道啦,”她说,“我想提醒你,萨卡特的哈希大人脾气可不好。萨波说,所
有敢和他对着干的人都送了命。”她学着我的样子,向越发阴暗的沙漠里望去,一副置身事外的
样子。“如果他发现你和他的新娘子勾搭上了,又会怎么说呢?”

  “他怪不到我头上,”我说,“她怎么对我,以前也一定怎么对过别人。”

  黛放声大笑起来:“这么说的话,那位尊敬的女士可没有看上去那么高贵。好吧,我并不同
情哈希。对他来说,果然一分钱一分货。”

  我定睛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萨波都告诉我啦。爱拉曼的父亲巴不得早点把女儿嫁出去。显然,她根本不知道收敛自己
的感情。哈希说要娶她时,那老人怕得要死,主动少要了很多彩礼。哈希拣了个便宜。”她耸耸肩
“都是二手货了,当然要打折。”

  “你在嫉妒。”虽然晚了点,但我终于回过味儿来。

  黛笑了:“才不是呢。我嫉妒什么?”

  我们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黛满心高兴,我一肚子窝火。

  “萨波干吗要跟你说这些?”我质问道,“哈希是他的主子。他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爱拉曼
的事?”

  黛耸耸肩:“他说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女士早就名声在外了。”

  我皱起眉头,在马鞍上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如果哈希不知道……”

  “看起来他就快知道了。”黛说,“不过,话说回来,一个沙漠地区的亲王还能怎样呢?我
早就听说过他们有多小气了。这些人又小心眼,占有欲又强,对女人也很粗暴,——好吧,虽然
这看起来是南方人的普遍爱好。”她不温不火地看了我一眼,“你怎么对你的女人,虎?”

  “继续,尽管说吧。你永远别想知道。”

  她大笑起来。我调转马头向营地另一边骑去时,她的笑声还在我身后回荡。

  我根本看不出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没过多久,爱拉曼就卸下了大家闺秀的伪装,天天黏在我边上,毫不掩饰地展示着她的热
情。我骑在车队头里警戒的时候,她就让一个受伤的阉奴坐在马车里,自己则骑了他的马跟在我
身边。她一身复杂的华美行头,但外套下套着条沙漠坦吉尔们常穿的丝质马裤,骑起马来稳稳当
当。即使没在大车里,她还是戴着那条透明的面纱,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她戴这玩意不过是装装样
子罢了。说真的,爱拉曼根本没资格戴这种象征贞洁的东西。不过,没有人敢跟她挑明,而她也
清楚地知道这点。

  让我吃惊的是,爱拉曼居然在努力和黛套近乎,她甚至不止一次地请黛进她的大车里休息。
我不知道这两个女人究竟谈了些什么,——女人间的闲扯我根本不感兴趣。我不安地想,爱拉曼
和黛的共同话题难道不就是我吗?不过,她们俩什么也没对我说。

  如果她们当真谈起我来,我很好奇黛会说些什么。如果她跟爱拉曼说我们俩到现在还没亲热
过,一定会对我的名誉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可是说到底,黛就是黛,我无法想象她能编出什么
瞎话来。可我也很清楚爱拉曼,——即使黛真的否认自己和我有什么瓜葛,那女人也不会相信。
这种事考虑起来简直让人晕头转向,于是我决定,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彻底无视她们,不去趟那
混水。

  可是我还是想知道黛的想法。我们的关系很是微妙:一方面,我对她有什么企图她已经很清
楚了。她也明白,既然她已经说过到竺拉后会和我睡,我们就不必彼此扭扭捏捏,兜来兜去。

  另一方面,她那约定更像是生意的一部分。对床第之欢的期待变了味,带上了浓浓的合同色
彩。到了竺拉,我和她睡觉,从此再不两欠。以前和黛在一起时,我还对她的“佣金”无比期待
可现在,既然爱拉曼就在身边(而且还很主动),我对黛的感觉变得矛盾起来。当然,我还憧憬
着她那白皙的,丝一样柔软的肌肤,不过这期待已经从急切转为平和。

  爱拉曼的占有欲无穷无尽。我们已经彻底放弃了主从关系的伪装。我一夜夜地待在她车里,
即使是白天,我们也偶尔“休息”上一会儿。她的女仆早就见惯不惊,从来不多说一个字。阉奴
们也从不过问。只有萨波看上去忧心忡忡,不过即使是他,也从没跟我和爱拉曼提过什么意见。

  黛也早没了打趣我的心情。我觉得她在嫉妒,总疑心她那蓝蓝的眼睛里带了点绿色,不过倒
也不敢确定。黛看起来不像那种会嫉妒的女人,而且,就我的经验看来,女人一旦嫉妒起来,行
为可不会像她这么正常。起码我每次转过身去时,都没觉得她在用目光扎我的脊梁骨。

  也许她根本不在乎我,觉得我和其他女人亲热根本没什么?或者——她觉得根本犯不着为
我这种人费神?

  这些可能性我都不喜欢。于是,我告诉自己,她是觉得自己完全比不上爱拉曼。我也知道,
这种想法傻极了,——无论从哪方面说来,黛都是非常出众的。

  萨波终于鼓起勇气,骑到我身边来。我们走在车队头里。不远处,已经可以隐约看见萨卡特
灰扑扑的影子。哈希的地盘就在前头。

  “大人。”他开口道。
  我听到这词挥了挥手:“叫我虎就好。”

  他那双会说话似的浅色眼睛直盯着我的脸:“虎大人,也许在下可以斗胆说句话?现在情
况有些微妙。”

  我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说把,萨波,跟我说话没那么多顾虑。”

  阉奴拨弄着红色的马缰,胖手指上各色戒指熠熠生光。“虎大人,我必须提醒您,我们的老
爷可不是个冷静的人。倒不是说他有多残酷,但他很喜欢吃醋。他上了年纪……不知道自己还能
尝上多久女人的味道。他的精力已经不如以前了。他的妻子比庞加里任何人都多,但这不过是为
了让其他人以为他还像以前一样年轻壮实的障眼法。”那双深色肉褶下的眼睛担心地瞅着我,“
这些私事我本不该说,但我没有选择,沙虎大人。这关系到爱拉曼女士。”

  “还有我。”

  “还有你。”他肉乎乎的肩膀不安地耸了耸,白斗篷上的金刺绣反射着阳光。“对于我们家
大人的事,我本不该评头论足,但我有这个义务。我必须跟你说一声,哈希大人要是知道自己的
新娘已经不是处女,一定会火冒三丈。”

  “她碰到我时已经不是处女了,萨波。”

  “我知道,”他依次紧了紧手上的戒指,“我敢肯定哈希大人也知道……不过他绝对不会
承认的,——绝不会。”

  “那他只要对新娘子丰富的经历睁只眼闭只眼不就完了?”我笑了,“他真没什么可抱怨
的。如果说有什么人能让你家大人重振雄风,那一定就是爱拉曼了。”

  “如果她不能呢?”萨波看上去怕极了,“如果她那些把戏都没用,哈希大人会非常生气
的。他会把责任都推到这位女士头上。不过,考虑到她的身份,还有她那有钱的父亲,哈希大人
不可能碰她,只能另外找替罪羊,拿他当出气筒。而这个人……自然就是新娘子上一个情人。新
娘就是因为他才‘失了贞’。”他的语气听起来非常抱歉,“我想,萨卡特所有人都听说过这位
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因为哈希大人是坦吉尔,他们绝不会说半个字。他会惩罚你……你很可
能会送命,没人愿意救你。”

  我笑了笑,一耸左肩,将剑柄露给他看。“‘绝击’和我是老朋友了,我们相依为命来着。

  “你去见坦吉尔时不能带武器。”

  “那么我就不见坦吉尔。”我不卑不亢地看着他,“当然,他忠实的仆人会跟他提起我的好
处,并且建议他打发下人赏我几个应得的小钱。”

  萨波大吃一惊:“你让我帮你要报酬?”
  “当然了,你是个值得尊敬的人,萨波。”

  他棕色的脸变得惨白,看上去就像个面如菜色的病孩子。我差点以为他突然旧病复发了。“
没有人——”他说了几个字就顿住了,过了一会才重新开口,“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他们
只会说,萨波干这个,萨波干那个,要么就是‘死胖子,能滚多远滚多远’……对他们来说我
根本不是人。哈希大人其实不是个坏人,但他也不把我当人看……至于其他人……就更——”他
突然收了声。

  “人有时候是挺残忍的,”我平静地说,“虽然我不是阉奴,但我很清楚。我也有自己的过
去。”

  他盯着我。“但——无论你的过去是什么,你都已经成功地把它抛在脑后。沙虎不光独来独
往……而且‘自由地’独来独往。”

  “这不意味着沙虎已经忘了那些没有自由的日子。”我笑着拍了一下萨波那胖胖的肩膀,“
萨波啊。苦难的意义完全取决于各人看法。有些人选择默默地承认不幸,因为这样他们才能成为
更好的人。”

  他叹了口气,棕色的眉毛拧成一团。“也许吧,我不该抱怨。哈希大人对我很不错,我至少
还有笔小钱。”他晃了晃戴满戒指的胖手,“我有吃有喝,还能买姑娘,让她们尽力给我找点乐
子。那些姑娘都很好。她们知道,我也不乐意变成现在这样。那时候我还小……但我失去的自由和
你的自由不同。”他看着我,“我失去的……是像你一样,和爱拉曼,或是那个黄头发姑娘共度
良宵的自由。”

  “那黄头发姑娘是我的雇主,”我马上更正道,“我们只是雇佣关系。”

  萨波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也完全理解他的惊讶。想到自己居然没抓住机会,和黛走得更近
我不禁又有些光火起来。搁在以前,沙虎才不会在乎女人在沙地上放了把剑呢!

  话说回来,黛的剑可不是把普通家伙。那是把用死硬的冷冰铸成的魔剑,上面还有好些奇怪
的符文。若是被捅上一剑,一定死得痛苦无比。

  再说,除了剑,还有黛本人。她那种奇异的坦诚与自尊可能不会打消其他男人的念头,但我
承认自己是被她打动了。

  我不高兴地长出一口气。

  萨波笑了。“有时候,人不能像我们阉奴一样窝囊。”他话里有话地说,而我也完全明白他
的意思。

  我四下打量,寻找黛的影子,只见她一个人跟在车队后头。阳光映着她的金发,好象在燃烧
她脸上有一抹淡淡的微笑,但那笑容发自内心,不以任何人为对象,——尤其是我。

十四
  最后一次在车厢里幽会时,爱拉曼越发对我指手划脚起来。萨卡特就在眼前,我们的好日子
也不多了。她说,她不想留下任何遗憾。经过这么多天,我实在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有精力让她
“不留下任何遗憾”。——我只能尽力而为。

  “叫给我听,沙虎。”

  “爱拉曼……”

  “我才不在乎别人听见呢。他们都知道,不是吗?难道你在乎?叫给我听,虎。”

  我软绵绵地叫了一声。

  她叹了口气,一手环着我的脖子,用下巴蹭着我的肩。“虎,我不想失去你。”

  “你要结婚了,爱拉曼,我也要到竺拉去。”

  “和那女人一起。”

  “当然了,她是我的雇主。”我不知道黛是不是已经告诉过她我们要去竺拉干什么。也许她
们提都没提过。

  “你不能在萨卡特多待一会吗,虎?”

  “你丈夫可不会喜欢这主意。”

  “他不会介意的……我会想尽办法逗他开心。他一高兴,一定会给我点时间,让我去陪陪别
人。再说,我们在一起这么高兴,担心我丈夫干什么?”

  “对于你的事恐怕他比我更有发言权,爱拉曼。而他会拥有这权力,正因为他是你丈夫。”

  她叹了口气,又往我身边拱了拱。她的黑发扫着我的鼻子。“多陪我一会儿。你只要待在萨卡
特,我总能找机会叫你进宫领赏。”她咯咯地笑起来,“我赏你的还不够多吗,虎?”

  “非常多。”我真心真意地说。

  “我的报酬不止这些。我会好言好语,把你正式介绍给哈希。我要告诉他你大战强盗时是多
么英勇:你一只手就打倒了所有剥攫吏,而且亲手把我从他们手里夺了回来。”

  “‘一只手’有些太夸张了。再说,他们那时候还没把你抢走呢,——还没来得及。”

  她挥挥手。“我撒点小谎就是。一点小花招,准能让你受用不尽。你不高兴吗,虎?”
  “我喜欢受人回报,”我坦承道,“以前我从没对报酬说过不。”

  爱拉曼喉咙里发出阵低低的笑声。“如果……我这份报酬大得你想都想不到呢?”

  我思忖着,打量着她,但除了那如蘸了墨一样的黑发黑眉,我什么也看不见。可不能低估了
这女人。“你到底想给我什么?”

  “这是秘密。不过,我敢打赌,你会喜欢的。”

  我打量着她鼻骨的曲线。“你确定?”

  “你一定会喜欢,”她低声道,“哦,虎,一定……”

  听这口气,她的回报一定不会太对我胃口。

  进入萨卡特,来到哈希的宫殿时,我和黛被留在外间待命。萨波让我们先在外面歇息,保证
尽快给我们回话,然后派头十足地领着爱拉曼向里走去。我们果然没等多久。不出一小时,就有
一队仆人来找我们,将我们分别引进两个房间。他们说我们要先洗个澡。

  不等他们出声,我就跳进注满热水的澡池里,把自己泡进浴油的甜味里。当然,我没有忘记
事先脱掉拖鞋,斗篷,腰布和剑带。这些散发着汗臭的脏衣服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
丝衣和柔软的皮拖鞋。所有仆人都是女人,但我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开始琢磨:不知道他们给黛
派去的仆人是否也都是女人或阉奴。

  两个女仆也走进水里,帮我洗发擦身。我笑着跟她们打趣,半开玩笑地建议大家换种方法洗
澡。可想而知,我多花了点时间才从澡池里出来,浑身清爽,无比放松,还有些懒洋洋的。现在
我只想好好吃上一顿。

  刚穿上衣服水果就送了过来,我马上大啖起来。葡萄简直棒透了,橘子也毫不逊色。甜瓜凉
爽多汁,相当可口。酒味道不重,但很甜,配上上好的水果,正恰到好处。不过,这酒倒也劲儿
不小。我刚缠上新腰布,套上条镶着真金滚边的蓝斗篷,头就已经开始发昏了。

  一个阉奴把我带到大厅里。这间屋子到处挂着五颜六色的丝锻,还有些带流苏的帏帐,地上
则铺着花式让人眼晕的马赛克。地上的花纹一路向上蔓延,通向一个放了把金座的高台。那座位
是空的。

  金座边站着很多阉奴。他们衣着无比华丽,臃肿的腰边都佩着大弯刀。我下意识地耸耸左肩
想确定“绝击”还安安稳稳地待在剑鞘里。

  但肩那儿轻飘飘的。“绝击”被我丢在浴室里了。

  黑地板板,我居然连剑都丢了!
  我转过身,向来路走去,但一个阉奴站出来挡住了我。“哈希大人就要来了,您得在这儿等
他。”

  “我的剑忘在那边了。我要回去拿。”我暗暗诅咒着自己的愚蠢大意。

  “没有人能带着武器面见坦吉尔。”

  我瞪了他一眼,“我从来都带着武器。”

  “现在你好象没带哦?”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身,只见她耸了耸肩。“他们把我的
剑也拿走了。”

  “你让他们碰那把剑?”

  黛用怪怪的眼神打量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把重音放在了“那”字上。但她只迷惑了
一小会,就恍然大悟似的明白过来。“当然是连鞘一起。”她答道,“不过,万一他们真把剑拔
出来——”她没再说下去,只又耸了耸肩,“那就不是我的责任了。”

  “那又怎样?”我追问道,“如果其他人拔了你的剑,会发生什么事?”

  黛微微一笑。“你自己不是试过吗?你碰过那剑柄。对于那种感觉,你比我还清楚。”

  我马上回忆起手心里那阵可怕的刺痛。痛觉从手蔓延到肩臂,像潮水一样漫过全身骨骼,吞
噬着血液与肌肉,又冷又烫,又凉又热。我一阵恶心,不禁浑身冒汗,筛糠似的抖起来。她才不
用担心那把剑落进别人手里呢。我知道,没人能用那把剑,——除了她自己。

  我顿了一会,这才摇摇头。“不,不……我什么都不清楚。以前我从没见过类似的玩意。”

  “我也只有一把这样的剑。”她微笑起来。

  我瞪了她一眼。“如果你有很多把那种东西,我一定会以为你和这个人来头一样大。”我指
了指坦吉尔那把空荡荡的椅子。

  她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他们给黛换上的那身衣服。什么魔法剑,巫术,坦吉尔……一股脑地从
我脑子里飞走了。自称剑舞者的北方女孩消失了,四肢灵活的异族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
一个穿着沙漠式玫色丝衣的女人。那半透明的衣料让她白皙的身子显得更加诱人。随着她的动作
衣襟一开一合,露出下面的丝料来。偶尔,我也能看见她那双苍白的长腿。她色泽明亮的头发用
金色的发卡盘在头顶,发卡上还嵌着绿色松石。仆人们没给她戴面纱,——也许他们觉得,一个
和沙虎一起骑马穿越庞加的女人一定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淑女。

  “别笑我,”黛有些难堪地说,“我想穿着原来的衣服,但他们不让。”
  “我笑了吗?这不忙着欣赏吗?”

  “那就连欣赏也别欣赏,”黛对我板起脸来,“你妈妈没教过你要懂礼貌吗?”刚说完这
句,她马上记起我的身世,忙伸手捂住了嘴。

  “没关系,”我说,“还是多想想一会儿的事吧。”

  她皱起眉头。“有什么好想的?一会儿能有什么事?”

  我想起爱拉曼的保证,也想起她是在什么情形下对我说了那番话,她当时的语气神态仿佛
就在我眼前似的。“别往心里去,你一会就明白了。”

  她疑惑地撇撇嘴:“是吗?”

  我没有回话。这时,我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另一个人吸引了过去:那是个佝偻的老人,刚从
边门里出来,正在萨波的帮助下往高台上爬。

  他简直是件老古董,弯腰驼背,满脸皱纹,半瘫不瘫地摇摇晃晃。不过,当他坐上王座,望
向我们的时候,那双黑色的眼睛亮如鹰隼,要多锐利有多锐利。我向黛做了个手势,叫她也转过
身来。我们并肩向台前走去时,她不由自主地往我身边靠了靠。

  “这位是哈希大人,萨卡特的坦吉尔!”萨波大声宣布,“愿他永沐阳光恩泽!”

  他的确已经晒了很长时间太阳。这老头大概有九十岁了。

  “上前来。”萨波大声道。

  我和黛本来已经在“上前”,这时又往前迈了几步。

  “哈希大人想告诉你们,他很感激你们救了他的新娘,让她逃过一劫,又把她安全地送回
他手中。他会好好答谢你们。”萨波脸上隐约浮现一丝心照不宣的微笑。

  黛和我在高台前停下,我按沙漠地区的习惯向台上的人致敬:五指张开,一手扣在心口,
同时向前点了点头。黛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显然已经有人跟她说过:除非有人请她开口,
身为女人是没有资格在坦吉尔面前乱说话的。

  哈希挥了挥手,示意萨波走开。阉奴向后退了五步,站在王座后,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年
老的坦吉尔俯下身来。“你就是那个叫沙虎的剑舞者?”

  “我就是沙虎。”

  “这女人是和你一起的?”

  “我要带她去竺拉。”
  “竺拉可比不上萨卡特啊。”哈希哑声说。这句话里带了点老年人特有的执拗。

  我没笑。老家伙们总是那么琢磨不透。上了年纪的坦吉尔则不光琢磨不透,而且十分危险。

  “竺拉的坦吉尔年纪太轻,”哈希继续说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的仆人都是些没规矩的
东西,他本人还做奴隶生意。难怪那城市成了小偷,剥攫吏,剑舞者,奸商和奴隶的天下。其他
蠢头蠢脑的家伙也一股脑地往那里涌。”他那双锐利的黑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的脸。“萨卡特比那
儿安稳得多,也安全得多。”

  “但我要去的就是竺拉。”黛冷静地说。我皱了皱眉。

  哈希盯着她,那双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暴起的青筋像淤痕似的爬在斑斑点点
的身上。他的皮肤本是健康的深棕色,但现在,棕色已经褪为老态的灰白,他显得又苍老,又病
态。床第之欢对他来说绝对是痴心妄想,我很好奇爱拉曼能对他有什么辙。

  “爱拉曼,进来吧。”哈希招呼道。

  我吃惊地回头望去,只见一扇小小的边门开了,爱拉曼走进大厅来。她的打扮和黛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后者一身淡粉加玫红,她则是一身浅黄加深棕。  

  她甜甜地笑着,一头黑发蓬松地遮住浑圆的臀部,直拖到膝盖。我还从没看她把头发放下来
过,这时一见,差点没咬了舌头。她看见我时,嘴角弧度又加大了几分,吓得我马上转头打量哈
希,生怕他也留意到新娘表情的变化。

  真不幸,他看见了。那双鹰眼目光闪闪,更加锐利。“我的爱拉曼说,你对她很好,什么事
都想得很周到。她还说,你一路上对她的操守尊重有加。”哈希笑了,“其实大家都知道啦,爱
拉曼根本就没什么操守可言。”

  爱拉曼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精致的脸僵住了,一双金色的眼睛睁得老大,连眼珠都气黑了
我的感觉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我还是要娶她的,”哈希若无其事地说着。他的声音无比刺耳。“我是个老人,早就
青春不在了。再说,我这辈子已经没什么遗憾了。把庞加最漂亮的女人娶到手其实也挺不错,—
—再怎么说我这也是在积德,不让她再去祸害其他男人。”他恶毒地笑了,那笑容仿佛倒映着他
黑暗的灵魂。“爱拉曼和男人睡觉都睡成精啦。她那老爹怕她嫁不出去,我倒愿意为他排忧解难。
我不光要娶她,还要让她知道什么叫‘求之不得’,——我要教她明白,一心想得到永远得不
到的人是什么滋味。”

  爱拉曼脸色苍白,仿佛随时可能倒地而死。不过她勉力支持着,跪在台前的拼接地面上。“
大人——”

  “安静!剑舞者把你送回我手里,我对他感激不尽。你建议我给他点甜头,我也很乐意照办
”哈希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你知道这位新娘子对我说了些什么吗?我得承认,她的确有两
下子。”哈希张开嘴笑起来。可以看出,他的牙齿已经少了一大半。“她说,交换结婚礼物是老规
矩啦,——而且还得是很特别很珍贵的礼物。我告诉她,只要我能办到,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
么。”他点了点头,“而她想要的东西就是你。”

  “我!”

  “是你。”坦吉尔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你一定挺带劲的。爱拉曼居然和你腻味了几晚上
还没个够,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

  “哈希大人——”我绝望地说。

  “别说话,剑舞者,我还没说完呢。”哈希转头去看爱拉曼,“她说,我把沙虎送她当结婚
礼物的话,绝对能收到一份同样丰厚的回礼。”他又一次咧开无牙的嘴,“一个白色皮肤,浅色
头发,蓝色眼睛的北方姑娘。”

  我的手飞快地摸上左肩,但那儿理所当然地空空如也。“绝击”不在我背后。我的短刀也不
在身上。我看见黛的手也扑了个空。她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没向我这边看一眼。

  “的确是份惊人的回礼,”哈希打量着黛,“我收下了。”

  我看见,一队又高又壮的阉奴已经从三个方向包抄过来,丑恶的弯刀在他们手里闪光。

  我倒抽一口冷气。“我们不是奴隶。”我对哈希抗议道,“我们不是楚拉,你不能拿我们当
奴隶卖了。”我把下一句“你会付出代价的”吞了回去,因为的确也没什么人能让这位坦吉尔大
人“付出代价”。

  “我又没要卖你们。”哈希说,“我不过收了爱拉曼的结婚礼物罢了。”他笑了,“不过,
给她的那份礼物我要扣下。沙虎,你已经尝够爱拉曼的味道了,而你也将是最后一个享受这份殊
荣的男人。”他点了点头,脖子上的筋抽了抽。“我会留着你的命,把你养在她天天都能看见的
地方,提醒她牢记自己的愚蠢。至于你本人——如果再敢碰一碰我的女人,我就让你这辈子永远
别想和女人睡觉。”他大笑出声来,“一个新阉奴,怎么样?”

  他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听到这里,我一跃而起,向他那可恶的细脖子掐去。守
卫们蜂拥而上,把我放倒了。

十五

  我醒来时才意识到,哈希一定是在酒里下药了。我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就被打翻了,这可不是
我的风格。当然,那时候情况对我是很不利(我不是瞎子),那群家伙会占上风,——那简直是
一定的。
  但他们本不该这么轻松得手。

  哈希的慷慨回报倒是很富戏剧性。我有自己的房间,——不是浴室,而是深宫内的一间小牢
房。而且,他还送了我一些铁首饰。

  我坐在那儿,背靠冷硬的石墙。药酒的效力已经消失了,在大厅里挨的那几下倒刚刚开始发
生作用。我的脑袋昏沉沉地痛,双手双脚上卡着铁镣。手腕上的镣铐直接固定在墙上,大大缩小
了我的活动范围,脚上的铁圈则焊在地上,将我的双腿固定在身前。只要坐在那儿不动,一切都
没问题,但我根本不是坐得住的人。

  头痛欲裂。我合了会儿眼,这才开始定睛研究自己的处境。我在混战中丢了斗篷,这时可以
清楚地看见身腰布附近的淤青。拖鞋也不见了,我发现自己的右脚小趾以奇怪的姿态歪向一边。
不过,虽然浑身酸痛得厉害,但我总的来说没少什么零件。他们没对我动刀动剑,只给我留了一
身淤伤,却没有一道刀伤剑痕。这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这牢房又暗又小,四下充满了屎尿恶臭,——显然,这不是我造成的,因为到目前为止,
三急之一还没有找上门来。不过,显然我之前那个倒霉鬼在这儿关了很长时间。除非把这地方从
上到下用水冲一遍,这股子骚味是别想去掉了。而牢房的主人显然没兴趣给这里做清洁。

  脖子硬得要死。显然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从腹中饥饿的情况看来,很可能我被抓
已经是昨天的事了。不光饥饿,我还渴得发疯。不过,这种感觉与其说是自然生理现象,倒不如
说是托药酒的福。我扯了扯镣铐,发现它们都结实得要死,除非有人开锁,我自个是别想摆脱它
们了。现在看来,有人来给我开锁的几率也基本为零。这里唯一想放我走的人就是黛,而她本人
也和我一样,成了坦吉尔的囚犯,——虽然具体服役方式可能不大一样。

  爱拉曼不会来救我。相反,她现在很可能正忙着哄那老鬼开心。至于萨波……他毕竟是那老
家伙的手下,我对他不抱太大希望。总而言之,我现在是被困住了。

  我很害怕。——任何面临着阉割危险的雄性都会有这种感觉。

  胃里一阵阵恶心,弄得我直想呕吐。把这里变得臭上加臭倒也没什么关系。阉刀仿佛就在眼
前,哈希的笑声仿佛就在耳边,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下刀时那种刻骨的剧痛。我咬着牙,苦着脸,
抖着浑身的鸡皮疙瘩,一心想把这可怕的场景从脑子里赶出去。不让我当男人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牢门几近无声地滑开了,但我的耳朵还是成功地捕捉到那轻微的响动。一点小动静现在都能
让我敏感半天。为什么哈希这么快就要对我下手?或者……难道是爱拉曼来对我道歉吗?

  不,如果会来道歉,爱拉曼就不是爱拉曼了。

  事实上,来者不是爱拉曼,不是哈希,也不是阉奴。我面前的牢门哐啷一声,吱吱嘎嘎地打
开了。是黛。
我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她。本来我的打算是,无论是谁,只要一给我打开镣铐,我就和他拼
了。但现在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是黛。

  她在狭窄的门口停了一会儿,这才矮身钻了进来。那金白的秀发乱乱地披散在她覆着丝衣的
肩上,垂到胸前。她看起来好像刚从床上起来。

  是哈希的床吗?这想法让我恶心极了,——又恶心,又生气,可能还有点嫉妒。

  “你还好吧?”她在一片黑暗中低声问道。

  “你怎么来的?”我吃惊地说,“黑地板板,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有点结结巴巴地说着,但她没有回答,只扬了扬手中一把巨大的铁钥匙。这答案真是好极
了。

  “快!”我也压低声音,“趁着还没人过来!”

  黛笑了:“那老家伙都把你吓傻了,不是吗?沙虎啊,庞加最好的剑舞者,居然被一个小
老头吓得屁滚尿流。”

  “如果你是男人就知道我为什么怕了。”我晃了晃手腕上的首饰,“来啊,黛,别磨蹭了。

  她打趣地笑了笑,走上前来,跪下来开我脚踝上的锁。脚镣一打开,我就不由自主地蜷起腿
来,仿佛要保护哈希妄图从我身上划拉掉的重要器官。

  “你怎么拿到钥匙的?”我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已经自己先猜出个答案,“不会是你跟他
睡觉换来的吧?”

  黛本来要伸手解我手腕上的锁,这时动作顿了一顿。“就算我说是,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蓬松的头发垂在我胸前,拂在我脸上。“黑地板板!当然有关系了,女人!你到底在想些
什么啊!”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打开我右腕上的锁,“我在想,你好像很喜欢胡思乱想。”

  我觉得她好像有点生气了,——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真是莫名其妙。——关在黑牢里等着挨
刀的是我,又不是她。

  我瞟着她的脸,研究着她的表情。“你真的和那个庞加渣滓睡觉了?”

  我的左腕也获得了自由。“但我救了你,不是吗?”
  我一骨碌跪起身来,抓住她的肩膀。“你牺牲了自己换我免挨那一刀,居然还以为我会满不
在乎?你一定是脑子里进沙了!”

  “难道你不希望这样?”她问道,“至于你在乎不在乎……我就不清楚了,难道你很在意?

  “黑地板板,我不在乎才怪!黛,我可不想被你当成个没良心的人。”

  黛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勉强。她努力挑了挑嘴角。“虎啊,女人只能失贞一次,不是吗?只要
撑过那一次什么都好说了,她总能渐渐学会怎么让男人高兴。可是,对于男人来说——尤其是你
这样的男人,如果变成阉奴,就和死没两样了。对不对?”

  我还没回答,她就从我手中挣脱出来,走出牢去。我紧跟其后,嘴里骂骂咧咧地嘀咕着。

  一想到黛躺在哈希的床上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更别提她这么做都是为了救我。但是,最让我
瞧不起的还是我自己。——我居然打心眼里松了口气,暗自庆幸她的牺牲将我从沦为阉奴的命运
中救了出来。在这儿当阉奴一定比在赛尔赛特当楚拉糟糕一万倍。

  但是,庆幸归庆幸,高兴与否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半点也不高兴。

  萨波站在窄窄的楼梯口,焦急地等待着。一件深色斗篷飞进我怀里,紧接着又是一只装满钱
币的皮口袋。“这是你应得的。”他说,“你救了我,也救了爱拉曼。也许哈希并不感激你,但我
可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说着,微笑起来,“你让我觉得自己还像个人,沙虎。我自然不能让
你变得和我一样。”

  我见黛把那把铁钥匙递给他。“是你给了她钥匙!”

  萨波点点头:“当然。我在哈希的酒里下了药,他一睡着,我就把黛从他的房间带出来了。

  我又扭过头去看黛:“那你没有——”

  “没有。”她坦承道,“你那些胡思乱想也就是胡思乱想罢了。”她擦过我身边,走到萨波
身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看着阉奴:“我好像犯了个不小的错误。我真是个傻瓜。”  

  萨波那胖胖的脸上堆起一个笑容。“所有人都会犯错,我们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当傻瓜。起码
你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啦。”他碰了碰我的胳膊,“这边来,我给你备了马。”

  “我要‘绝击’,”我说,“还有我的短刀。”
  “都在马身上呢。快,跟我来。”

  黛正在一条阴暗的小走廊里等我。她已经脱下那件玫粉色的薄纱衣,换上条带白滚边的杏色
斗篷,斗篷领口处露出那件皮束腰的领子来。她和我一样,身上没带任何武器。

  想起她的剑时,我不禁开始琢磨,不知道萨波拿剑时是否也被它折腾过。但我随即又想起黛
的话来:只要不出鞘,那把剑就是安全的。

安全的?不,也不尽然。

 “哪边?”她向萨波低声问道。

 “直走,前面有扇通往宫殿后院的门。马厩也在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的武器都在马
上。”

  我抓住他的胳膊。“我衷心感谢你,萨波。”

  他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黛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胖脸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苏尔哈亚,萨波。”她低语道,“
北方话里,这个词是‘谢谢’的意思。不过随你怎么理解都好。”

  “快走吧,”阉奴说,“再说下去我都想跟你们一起走啦。”

  “为什么不呢?”我说,“跟我们一起走吧,萨波。”

  他淡褐色的眼睛藏在走廊的阴影里。“不。我是属于这里的。我知道,你们对哈希大人印象很
不好,但他以前的确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我始终记得那时的他。你们去吧,我不会走的。”他
向门那边动了动脖子,“快去吧,别让马厩里的仆人等急了。他们把马牵回去就不好了。”

  黛和我转身向门边跑去。但我们都知道,为我们赢来自由的是萨波,不是我们自己。

  我们冲出宫殿,在黑暗的掩蔽下进入马厩。现在大概是午夜前后,夜幕低垂,不见月光。我
们一找到马,就解开缰绳,翻身上马。我能感觉到,“绝击”那条熟悉的剑带就挂在鞍前,上面
还系着把短刀。我欣慰地套上剑带,将它紧扣在胸前,然后披上斗篷。

  黛已经装备停当。那把怪剑的银柄露在她左边肩头。“来吧,虎。”她不安地催促着。我们并
肩向大门骑去,一个收了萨波好处的守卫为我们开了门。

  我们奔过萨卡特狭窄的街道,一路向南。我并不打算在城里过夜。也许眼下在哈希鼻子底下
找个地方落脚是个好主意,但坦吉尔对于沙漠城市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考虑到他随时可能下令
封城,逐户搜索。我们最好还是马上离开这鬼地方,永远别回来。

  “我们有水吗?”黛问道。
  “鞍边有水袋。”我说,“萨波心思很周到。”

  我们一路骑去,随时准备听见宫殿的方向传来警铃,但周围始终静悄悄的。我们穿过城门,
骑过城外拥挤的贫民窟,终于逃出了哈希的地盘。我们双双松了口气。我这辈子第一次为见到老
庞加而庆幸起来。

  “离竺拉还有多远?”黛问道。

  “至少还要走一星期,——两星期也很有可能。我从来没从萨卡特去过竺拉,这么走已经绕
远了。”

  “那我们下面要在哪里补水?”

  “鲁萨里,”我说,“那城市比萨卡特大一点,起码从我见过的城区判断是这样。”

  “我们已经看够萨卡特了。”黛真心真意地说。

  我也真心真意地喜欢这句话。

  上半夜都在赶路中度过。我们一直骑到天色微亮才稍作休息,生怕坦吉尔派人追来。很可能
他的确已经开始搜捕,不过我们运气比较好罢了。说起来,那家伙其实没什么损失。黛不见了。但
对于哈希这种人来说,动动指头就能买来半打姑娘,再多几个也不在话下。那些姑娘当然不及黛
但既然他还不认识黛,自然也无从拿她和其他女人比较。

  至于我……好吧,也许他能另外找个人当阉奴,不是我就好。

  天色大亮后,我们终于停下马来。黛跳下红棕马,在马镫边靠了一会,开始动手拆卸马具。
我看了她一会,随即也跳下马来,解开马鞍。萨波给我们准备的就是那两匹赛尔赛特马。虽然我
还是很怀念大公马——我的老伙计,但眼下这匹马也还算骑得惯。

  我拴住马,喂了它一些谷子,——萨波连马粮都没忘记帮我们装上。喂完马,我铺开张毯子
躺了下来,只觉得脚踝手腕还在疼,浑身上下也乏力得厉害。

  黛往我怀里抛了一袋水。“给。”

  我拔开塞子,满心欣慰地喝起来。放下水袋时,我觉得自己现在好歹是有了点人样。我背靠
地面,小心地伸展四肢,将不时抽搐的肌肉一一放松。

  要不是瞥见黛又拔出那把剑来,我一定会就这么睡过去。只见她坐在毯子上,仔细端详着遍
布符文的剑身。

  我侧过身,曲起手臂,支起脑袋来。她弹了弹剑身,举剑在眼前转了转,迎着殷红的朝阳,
打量剑上有没有残余的污迹。我看见,各种各样的光勾勒出剑身的形状:浅红,亮紫,淡玫,赭
金。所有色彩都笼罩在北方奇钢亮白的冷光中。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钢。

  “好吧,”我说,“你也该好好给我解释一下了。这把剑到底是什么?”

  黛把浅色的头发拨到左耳后。晨光中,我只能看见她的轮廓。那张姣好的面孔曲线柔美,线
条分明。“它就是把剑。”

  “都到这份上了,你嘴就别那么紧啦。”我不满道,“几星期来你都反复表示自己受过剑舞
者训练。再说,按我的经验看来,这把剑一定是魔法物品。我没那么好骗。它到底是什么?”

  她仔细研究着剑,看也没看我一眼。“它是吉瓦特玛,我的血刃。你一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

  她终于转过身来赏了我一眼:“你不知道?”

  “不。”我耸耸肩,“南方从来没有过这种说法。”

  她也抬起一边肩膀。“这是一把剑——一把真正的,货真价实的剑。一把有名字的剑……一
把……经过‘引见’的剑。”她皱起眉头,仿佛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南方词儿。

  “两个陌生人一旦经过引见,就不再彼此陌生。他们从此成了熟面孔,可能成为同伴,成为
搭档,也可能成为一生的伴侣……总之他们不再陌生。”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一旦以什亚成
功晋升到最高级别,他就会得到一把吉瓦特玛。我——照顾我的剑,我的剑也会照顾我……”她
终于摇摇头,放弃了遣词造句的努力。“我说不好,南方没有这种说法。”

  我想起“绝击”来。以前我经常对黛说它不过是把剑,但事实上它的身份远远不止于此。和
黛一样,我也说不好它究竟是什么。它是力量,是自尊,是解放。“绝击”是我的自由。

  对她来说,那把剑一定有更多含义。

  我看着那剑刃上的符文和剑柄上的图形。晨光中,它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变化。

  “它很冷。”我说,“像冰一样……不,这东西一定是冰做的。”

  黛的右手护在剑柄前。“它很温暖,”她说,“它和我一样,有血有肉。”

  我背上一阵发冷。“别打哑谜。”

  “这不是哑谜。”她的脸色很严肃,“和你我不同,这把剑没有生命。但它也不是死物。”

  “血刃……”我说,“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词的意思是——它已经饮足鲜血了?”
  黛低头看着剑。光线渐强,剑身由银粉变成了亮红色。“不,”她终于开口道,“在我本人
炉火纯青之前,它永远不会饮足。”

  我只觉得背上越发寒冷起来,干脆仰天躺下,盯着逐渐放亮的天空。也许我给自己找了桩比
雇佣关系更复杂,更头疼的麻烦。

  我闭上眼睛,一手搭在脸上,遮住刺眼的阳光。黛唱起一支温柔的曲子,仿佛在安抚
她的吉瓦特玛。

十六

  鲁萨里是个典型的沙漠小镇。各族各部,各色人等,一应俱全:穷人与富贾混杂,不洁与清
净交织,病轻病重者共处,有人老老实实奉公守法,有人拿规矩当耳边风。(事实上,哈希形容
竺拉的话,用在鲁萨里头上倒正合适。)

  走进鲁萨里那灰扑扑的狭窄街道时,黛没有拉起兜帽,我们很快成了人们目光的焦点。男人
们像石化了一样当街站下,傻乎乎地看着她,妓女们则彼此大声抱怨,生怕北方女人抢了她们
的生意。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我们应该学着那些腰上缠着金条的家伙,绕开大路,不
走正道。其实平时我最常去的地方正是那些惯偷出没的街角巷末。虽然我从没当过贼,但剑舞者
只有钻进城市缝儿里,才能更方便地找到工作。

  “别管他们,黛。”

  “我习惯了,虎。”

  好吧,她习惯了,可我还没有。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些男人眼巴巴地看着她的样子。一群下流
坯,居然当街就流起口水来!

  “我们要把马卖掉。”我换了个话题。

  黛皱起眉头。“为什么?我们不是还要去竺拉吗?”

  “如果哈希派人来追我们,换两匹马对我们会有好处。”

  “哈希才不会派人来呢。”她摇摇头,“光是看好爱拉曼一条就够他忙的了。”

  “爱拉曼一定会要了他的命!”我忍俊不禁地说。一想到那老头儿和她躺在一张床上,我就
觉得无比滑稽。

  黛从眼角瞟了我一眼。“没错,好吧……让我们忘了他吧。”
  我想了想,微笑起来。“不过马还是要换的。我把这两匹马卖了,再另外找人买新马。这样就
没人会怀疑我们在躲追兵了。”我扫视着街道,“那边有家旅店,我们去吃点东西吧。黑地板板
我还真怀念阿奇维酒。”说着,我跳下马来,将它系在一面黄色土墙上。

  旅店里充斥着胡瓦烟草的味道,又暗又闷。屋梁附近,一层稀薄的绿色烟雾徘徊不散,笼罩
着整间小土房。墙上没有窗户,只嵌着两个小圆洞。我一阵晕头转向,差点带着黛落荒而逃。

  黛倒并不介意。她找了张空桌子,拉开凳子,一屁股坐下。我瞪着她看了一会,也无奈地坐
到桌边。

  “这种地方不适合你。”我说。

  她扬起眉毛。“为什么不?”

  “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我摸了摸“绝击”,确定随时可以伸手拔出剑来,“你应该去更好
的地方。”

  黛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我摸不透她的表情。不过,从她的眼神看来,她正飞快地动着脑子
可以看出,她很惊讶。

  她笑了:“这么看你是在夸我。”

  “爱怎么想怎么想,我是实话实说。”我迫不及待地转向侍女,让她们给我拿点阿奇维酒来

  黛突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我马上转过头去。

  一个高大的金发北方人走进酒馆来。

  黛立刻站起身来,用北方话招呼了他一句,他马上向这边看来。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人是她弟弟,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我很快就反应过来,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高个北方人看起来足有三十岁,年纪是她弟弟的两倍。

  我的第二反应是:这个人一定是跟她南下的追兵。她说自己有负于很多以什亚,这男人很可
能就是其中之一。黛的举动让我越发不安起来:她已经从背后拔出剑来。

  酒馆里的客人一看情况不对,一个接一个地安静下来。不过没一会儿,嘀嘀咕咕的声音又响
成一片。他们发现,两名北方人中有一个是女人,而这女人居然还拿着把剑。

  右手一阵痒痒。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手心里的冻伤在作怪,但我随即意识到:这里根本没冻伤
什么事,——我手痒,是因为我想拔出自己的剑来保护黛。

  但是,她看起来并不需要我插手。
  酒馆又小,又闷,又阴沉。阳光通过洞开的大门和墙上的小洞照进来,烟草的味道让人作呕
闷乎得要死。四下里气氛无比凝重,仿佛冻结的黄油,只有用餐刀才能割开。

  也许用剑也不错。

  黛静静地等待着。她背对着我,面向门口。那北方男人站在阳光中,在我看来不过是一条五
官不明的黑色人影。可以看出,他两手空空,没拿任何武器。

  黛问了他一句话,他一边回答一边摇了摇头。显然,他拒绝了她的要求。黛再开口时,一口
气说了好几分钟。那些发音奇怪的北方音节在她说来显得无比流利。

  那北方人又摇了摇头,不过他始终没有伸手摸武器的意思。这次我听懂了两个词:她提到以
什亚和剀殿。 

  黛停了口,点了点头。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见她回手将剑插回了鞘里。我知道,她对那人的
答话很满意。

  北方男子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他用温暖而兴趣盎然的眼神打量着黛,那神色像极了大街上
那些对她直流口水的傻瓜。我看见,他高兴地微笑起来。

  黛向桌边的空椅子做了个手势,那人走到桌边,坐了下来。女招待拿上阿奇维酒和两个空杯
黛马上倒了个满杯,推到那北方人面前,随后又伸手拿过另一个空杯。我别无选择,干脆对着酒
罐大喝起来。

  他们一直在说话。我只听出来一个词:阿里克。这估计是那男子的名字。这位阿里克看上去又
高又结实,估计撞翻一两颗树也不成问题。

  他那和体格毫不协调的金白色头发打着卷儿,温柔地垂在宽宽的肩膀上。他的斗篷上交织着
沙漠的颜色:琥珀色,蜜色,还夹了几道褐黄。这位老兄带了把弯形大剑,——南方家伙,和黛
那把完全不同。精确说来,我觉得那是把瓦什尼剑。一个带着瓦什尼兵器到处跑的北方人!起码
在我看来,这简直是不把南方的规矩放在眼里。更奇怪的是,看他的肤色,肯定已经在沙漠里晒
了好一段时间。虽然他不比我更黑,但紧要关头这肤色准能成为他的本钱。

  我从罐子里喝着酒,同时发现用杀人目光招呼黛的朋友已经成了我的新爱好。

  听到贾梅尔这个名字时,我猜黛正和那家伙谈起她弟弟的事。他聚精会神地听着,皱着眉,
偶尔亮出白牙,尖锐地骂上句什么。他说的可能是沙漠地区奴隶交易的事。虽然我自己也不喜欢
贩子们的勾当,但——黑地板板,他阁下有什么权力对我亲爱的老庞加评头论足?

  黛扫了我一眼:“阿里克说,有的奴隶贩子专门卖北方人。”

  “的确,这样来钱的确更快。”我说。
   黛又别过身去,面向阿里克。她语速快得惊人。我怀疑,就算我会说北方话,这时候也听
不懂半个字。

我没一会就无聊起来。

“黛,”我听了半晌,终于开口了,“黛?我要去把马卖了。”我又等了一会,但她完全没
有答腔的意思。我忍无可忍,响亮地大咳一声。“黛?”

  她吓了一跳,这才看了我一眼。“什么?”

  “我要去把马卖了。”

  她只点了点头,就马上把脑袋转回阿里克那边。

  我故意大声拖开椅子,站起身来,瞪了他们俩一会,才向酒馆门外走去。要是这大快头从来
没见过南方的太阳该多妙!

  我出了门,牵过马,沿铺着小石子的街道一路骑去。时近黄昏,我已经开始饿了。不过,阿
里克那北方佬真是让我大倒胃口。

  黛怎么对他兴趣这么大?我才是要送她去竺拉的人吧?她怎么一副拿他当万事通的样子?

  她这么快就跟人家热络起来,好像我是团空气似的。那家伙的蓝眼睛可骗不了我,我早就把
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男人看到黛时都这样。

  但是,我对此完全无可奈何。她是个自由的北方女人,——自由这个词在北方似乎意义重大
这么看来,现在我的处境可不大妙。在自由惯了的人看来,女人自然有权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在行人中横冲直撞,暗自咒骂着。就这么转回酒店警告那北方佬就此消失是不可能的。毕
竟,黛完全有理由找他打听弟弟的事。——这件事为他们两人提供了绝好的借口。阿里克可能知
道一些消息(虽然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极小),而且他还是黛的老乡。光是这两条就足以抹消我
的优势,让她完全转向那家伙一边。他那把大剑又精彩地把他打扮成了个英勇的战士。——有可
能他还是个剑舞者哩。

  如果是这样,黛就更有理由雇他来替我了。

  我找到马贩子的时候,心里又气又急又窝火。我心急火燎地卖完马,来不及买新马就揣着钱
转了回去,——新马嘛,明天早上再买也来得及,现在我的当务之急是要把黛从那北方佬的魔
爪里救出来。

  回到酒馆时,黛已经不见了。我们那张桌上坐了四个南方人。黛和那家伙一起消失了。

  我心下一阵反胃,越发怒火中烧起来。
  我走到刚才那个女招待身边。“她去哪儿了?”

  那黑发黑眼的女孩似乎很喜欢和我开玩笑。换作其他时候,我很可能会和她一唱一合,但现
在我可没那个心思。

  “找她干什么?”她魅人地一笑,“您有我就够啦。”

  “我不找你,”我粗鲁地说,“我要找的是她。”

  那姑娘的笑容消失了。她一扭头,把黝黑的卷发甩到胸前。“那我猜您准是被她甩啦。刚才她
和那北方人一起走了。亲爱的,您是个南方人,找北方女人干什么呀?”

  “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她噘起嘴,冲西边点了点头。“那边。不过……我觉得她可不想让你追过去。她跟那人走时看
起来高兴极啦。”

  我毫无诚意地道了谢,从萨波给的口袋里掏出个铜板递给她,扭头就走。

  我穿过拥挤的街道,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向摊主打听他们是否见过一个高个北方姑娘和一
个南方打扮的北方男子。所有人都冲我一个劲点头(只要看上黛一眼,他们这辈子都忘不掉她)
当然,每个摊主都言辞闪烁了一会,直到更多铜板从萨波的袋子中滚到他们手心里,他们才一
口咬定自己见过她。照这种速度找下去我很快会把他们跟丢。不过,鲁萨里就像个乱糟糟的养兔
场,如果我舍不得花钱,一准得碰上几个星期钉子才能摸出个门道来。

  找了一会,我越发饥饿起来,这对改善我的脾气有害无益。疲惫感也找上门来,我一点儿也
不吃惊。回头算上一帐时我才发现,托黛的福,过去两个月我的生活可谓多姿多彩:被沙虎抓,
被沙暴吹,被汗吉人“热情款待”后,又被扔在庞加里等死。这还不算那段在萨卡特的日子(说
起这段经历,爱拉曼自然也功不可没)。所有这些都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这长而又
长的“一天”可把我累得不轻。

  太阳下去了,周围越发黑暗,所有街巷都笼罩在深琥珀色和茶褐色里。我越来越累,心里知
道现在发生什么事都不稀奇。像多数沙漠城市一样,鲁萨里脾气多变,兼容并包,许多亡命之徒
也在此落脚。一想到黛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我就又急又怒。

  当然了,她还有阿里克,严格说来算不得“孤身一人”。他看起来倒也是块当保镖的料,不
过,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这家伙自己就是个奴隶贩子。黛像个熟透的苹果似的落进他手心里,对
他来说一定诱惑力不小。现在,她很可能已经被五花大绑,关在臭气熏天的小屋里,等着被卖给
某个有钱的坦吉尔了。

  当然,那北方佬也有可能自己留着她。(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更让人窝火。)

  想到这里,我不禁牙关紧咬。我简直能想像出那种情景:两颗金发脑袋凑在一块儿,两人苍
白的四肢和柔软的身体软绵绵地贴在一起。
  (黛一路对我提防有加,这时却轻易对他解除了武装,而这一切都只因为他是北方人,比
南方人更有资格亲近她。)

  我仿佛看见那北方佬一边听黛说我们的经历一边大笑,打趣着那个自称沙虎的南方呆木瓜,
——他连真名都没有!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傻小子罢了。他是个奴隶。从小到大,别人从没把他当
人看过。

  圆盘似的月亮升上半空,多数商店都打佯了,店主们纷纷竖起门板,插上门闩。这时候要是
见到个貌似北方佬阿里克的家伙,我准能扑上去咬死他。

  因此,一个金灿灿的甜瓜从摊边的马车上滚到路中间时,我毫不犹豫地赏了它一剑。

  我站在那儿,眼看砍成两半的甜瓜划着优美的弧线在地上滚动,只觉得自己又愚蠢,又混
帐。“绝击”的剑身上,瓜水瓜瓤稀里哗啦地往下淌。

  我做贼心虚地四下里偷瞄了几眼。卫海在上,幸亏周围没人注意我的英雄事迹(可能他们即
使看见也不敢多话)。摊主不在附近。我抄起比较干净的半个甜瓜,擦掉汁水,带着它继续上路。

  我饿了。谁叫它是个美味的甜瓜?

  走进一条小巷时,一群强盗像老鼠似的从阴影里钻出来,在我周围围成一圈。他们有六个人
——这么一大群贼出手一定很勤,否则赚来那点小钱还不够几个人分的。我本能地拿起架势站好
耐心等他们先动。

  不出所料,这些家伙果然一窝蜂地围了上来。我将瓜皮扣在一个贼脸上,又抽出“绝击”去
招呼其他人。他们完全没料到我会先帮面前那家伙洗脸,难免吃了一惊。随后,这些人更加惊奇
地看见第二个同伴的脑袋凌空飞起,第三个同伴被我一剑穿喉,第四个家伙拿武器的手片刻间
不翼而飞。我转过身,准备对付剩下三个家伙。

  脸上淌着瓜水的家伙吼了句什么,似乎是叫另外两人来把我放倒。但形势已经明显倒向我这
边。大势已去。

  三人手拿武器在我身边散开。但没有一个人敢抢先对我动手。

  我挑衅地挥着剑。“来啊,老兄。‘绝击’还没吃饱哪。”

  六只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的剑。他们看清了我拿剑的架势,也看清了我脸上的微笑。

  他们退缩了。“是剑舞者。”一个人低声说。

  我笑得更欢了。这头衔有时候的确很好用。在南方,无论在强盗,剥攫吏,还是雇佣兵里,
剑舞者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在本行内,剑舞也分为很多级,但我可记不清那么多花花名堂。简单
说来,如果一个人是个剑舞者,那么普通人最好别去惹他,——他们惹不起这种人。
  当然了,别的原因也不是没有。强盗们不打剑舞者的主意,一般出于以下三个理由:第一,
剑舞者要么腰缠万贯,要么一文不名。既然面前这家伙可能比你更潦倒,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和他
作对?第二,剑舞者也是靠手上功夫谋生的,一般人都不喜欢招惹自己的同行。

  第三(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剑舞者都很擅长找普通小贼的麻烦,因为他们就是靠这个
吃饭的。

  我笑了:“想和我在圈内过过招吗?”

  他们很让我失望(说实话,我觉得他们实在太客气了)。三个强盗抢着表示自己还有其他要
紧事,分别向我道了歉,马上急匆匆地消失在黑暗中。我向他们的背影道了晚安,然后转向最近
的尸体,想把“绝击”擦干净——

  这时,我发现自己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

  地上只有两具尸体。第三个人只丢了一只手,现在还在大口喘气。当然,鉴于我从他那儿砍
走一只手,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他已经悄悄用左手摸出刀来。我刚一转身,他就一刀捅进我右肩。刀刃划过血肉,摧筋破骨
直到刀子砍上皮剑带,撞碎在骨头上,那家伙才撤手停刀。

  他离我太近了,“绝击”根本派不上用场。我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刀,盘起腿对着他裆下就是
一腿。还得感谢黛教会我这招。肩膀那儿痛得发麻,我高兴地看见自己的刀准确地捅进他心窝里。
那家伙趔趄着摔倒在地,终于一动不动了。

  我蹒跚着挪到墙边,一边诅咒,一边慢慢缓着劲儿。“绝击”躺在地上,盖满鲜血。让一把
好剑躺在这种肮脏的巷子里似乎不大妙,但我自己现在也有点小麻烦,暂时没工夫拣它。

  我肩上那个窟窿还不足以致命,但伤口怕人地流着血,疼得一塌糊涂。我抄起斗篷裹在肩上
用左手按住伤口。感觉稍微好些后,我把刀和剑收回鞘里。弯腰时我两眼一黑,几乎昏倒在地,
忙蹒跚几步,勉强稳住身子,尽快走出巷子。对强盗们来说,一个状态正好的剑舞者无疑是很可
怕的,但是挨过一刀以后,他们就完全可以和他公平地交手了。

  我知道,如果让别人轻易看出我是个身负重伤的倒霉蛋,麻烦一定很快会找上门来。于是,
我一边走,一边自然地垂下双手,只觉得斗篷下汩汩而出的鲜血流了一身。看起来,我没有别的
选择,只能先回酒馆包扎好伤口再出门找黛了。

  黑眼睛姑娘还在那儿。看见我走进门去时,她漂亮的黑眼睛惊讶地睁圆了(好吧,我承认当
时我是有点摇摇晃晃)。也许那时候我看起来是挺糟的。她把我扶进最近的椅子里,倒了杯阿奇
维酒送到我嘴边。——要不是她帮忙,我一定刚拿起杯子就把酒洒在身上。我的右手完全没有感
觉,左手也抖得像筛糠。

  “我跟您说过,去找她不如留在这儿陪我。”她埋怨
  “也许吧。”整间屋子在我眼前怪异地打着转。

  “来,到我房间里去。”她把右手伸到我左臂下,将我扶了起来。

  我无力地对她笑了笑:“今晚我可能没力气陪你啦,巴莎。”  

  她自负地回敬了我一个微笑。“亲爱的,你不知道吧?玛丽卡知道很多让男人打起精神的办
法,即使你失了很多血也没问题。”她哼了一声,手上加了把劲,“来吧,亲爱的。我帮你起来。

  她扶着我走进一扇挂着珠帘的门。她的房间无比狭小,不过好歹还有张床(这是理所当然
的)。很有可能那张床一直没怎么闲过。

  我坐在床边,用已经模糊的眼睛盯着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强硬些。“今晚我就睡
在这里,但明天早晨我必须动身去竺拉。你知道,我不能睡得太晚,坦吉尔还在等我。”

  玛丽卡双手搭在腰上,大笑起来。“如果你是在警告我别打你那袋钱的主意,倒不如少说两
句,省点力气。我会照顾你,还会帮你照顾你的钱袋。我很清楚,没事不要找沙虎的麻烦。”

  我虚弱地看着她。“我认识你吗?”

  “我认识你。”她露齿一笑,“所有人都认识你,亲爱的。我们认识你的剑,还认识你脖子
上那条项链。”她玩下腰,对我送了个秋波,一手温柔地搭上我的脸,抚摸着我的伤疤。“当然
还有这个……”她低声道,“这种东西可不是谁脸上都有的。”

  我嘀咕了句什么,就向后一仰,昏倒在床上。空腹喝阿奇维酒果然容易上头(更别提刀伤和
失血了)。如果玛丽卡想让沙虎陪她寻开心,那估计要等到明天了。

  我昏迷前最后一刻,玛丽卡正一边脱我的鞋,一边说要好好洗干净我的伤口,处理一下折
断的脚趾。她还提到英雄传说什么的。我头昏脑胀地思索了片刻,就两眼一闭,进入了梦乡。

  

十七

  我睁开眼时,只见四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两双眼睛都是蓝色的,其中一双的主人叫
黛。

  我猛地坐起身来,但紧接着就发出一声痛叫,重新倒回垫子上。

  黛把手覆在我额头上。“傻瓜,”她评论道,“别乱动。”
  脑子不再眩晕时,我再次睁开眼睛。尖锐的刺痛已经褪为一波波刚可忍受的钝痛。黛看上去
完好无损,安然无恙,和我上次见她时一模一样。她还穿着那条杏色斗篷,那白皙的颜色映着她
晒得微褐的肌肤,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亮。浅色的秀发编成一条粗辫子,搭在她一边
肩膀上。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问道。

  她在椅子上弓起身子,双肘撑着膝盖,用手托着脸蛋。“阿里克带我回这里等你,但你一直
连个影子都没有。我们在周围转了几天,后来还是玛丽卡找上了我。”

  我的视线越过黛,落在那大个北方人身上。他像只危险的大熊似的,大咧咧地靠在墙上。“
你带她干什么去了?”

  大熊露了露白牙:“南方佬,我带她回家了。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我挣扎着要坐起来,但黛伸手把我按了回去。我浑身无力,反抗无门,只得用南方话小小问
候了阿里克一句。他马上字正腔圆地用同样好听的南方词儿把我顶了回来。我们打了个平手,怒
火中烧地瞪着对方,僵持着。

  黛叹了口气:“别闹了。你们想怄气,以后自然有更合适的时间,更合适的地点。”  

  “他对你做了什么?”我盘问道。那边,大熊阴沉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没对我做什么。”她明明白白地说,“你以为是个男人都想拉我睡觉吗?”

  “除了死人和阉人。”

  黛笑了。“你这么夸我,我本该道谢或者鼓掌才对。不过,现在更担心让我担心的是你。”她
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接着小心地看了看我肩膀上的绷带。“你怎么了?”

  “我出去找你了。”

  她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终于开口了:“啊,我明白了。这倒成了我的错啦。”

  我耸了耸肩,随即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如果你待在那儿别乱跑,我现在就不会带着个窟
窿躺在床上了。”我飞快地瞟了阿里克一眼,“你太轻信他了,巴莎。如果他是个奴隶贩子怎么
办?”

  “阿里克?”黛吃惊地张开嘴,“他是北方人啊!”

  “没错,”我点头道,“我们都知道有人在追你,你也说过你有债在身。”我皱起眉头,“
第一眼看见阿里克时,你我都以为他就是那个追兵,对吧?……好吧,即使现在,也不能排除
这个可能。”
  黛摇了摇头:“不,不可能。怎么清算血债是有讲究的。如果阿里克是个来追我的以什亚,
我们早在圈内动过手了。”

  阿里克用他们怪异的北方话说了句什么,我摸不着头脑,越发愠怒起来。现在,我浑身乏力
病歪歪的,这一切都对改善我的脾气有害无益。当然,阿里克的存在才是让我闷闷不乐的关键。

  那家伙又说了句什么。黛似乎吃了一惊。她的答话听起来简短明快,斩钉截铁,但语气十分
丰富:怀疑,震惊,拒绝……还有些情绪我一时也听不出来。理解?也许吧。她目光锐利地向我
看过来。

  阿里克把那句话又说了一遍。黛摇了摇头。我想张嘴问问他们都在扯什么,但黛伸出一只手
按住我的嘴。

  “别说话,”她命令道,“你已经失血太多了,动嘴皮子对你可没什么好处。我和阿里克决
定帮你做个了断。”

  “了断什么?——动嘴皮子还是失血?”她一把手拿开,我马上问道。

  “两方面都是。”阿里克洋洋自得地笑着答道。

  “你们打算干什么?”我狐疑地问。

  他笑得更厉害了。“当然得用火。你还想怎么着?”

  “等一下——”

  “别说话。”黛倔头倔脑地说,“他是对的。玛丽卡给你裹了伤,但血还没止住。我们得想点
办法。也许阿里克的建议不错。”

  “果然是他的主意,不是吗?”我摇摇头,“巴莎,他巴不得我早死哪。我一死你就是他的
了。”

  “他没在打我的主意!”黛瞪了我一眼,“他已经有老婆孩子了。”

  “这里是南方好不好?”我提醒她道,“男人可以有很多老婆。”

  “‘可以’?”她冷冷地说,“你们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娶回家再说吧。”

  “黛——”

  “阿里克是个北方人,”她有些多此一举地强调道,“他不赞成多妻制。”

  阿里克像大熊一样露齿一笑。“如果黛鼓励我偶尔入乡随俗一下,那就是另一回事咯。”
  我瞪了他一眼,但他反而更开心了。

  他又高又壮,人长得又帅,看起来无比自信,胸有成竹。

  无论怎么看都不讨我喜欢。

  “你到底要干什么吧?”我问道。

  阿里克冲一个放在地上的火盆扬了扬手。我看见一把骨制刀柄的匕首插在火盆里,已经烧得
通红。“如你所见。”

  我暗暗咬住嘴唇。“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没有。”黛回答得很利索。我几乎要怀疑她根本就是在等着看好戏了。

  “玛丽卡人呢?”我觉得那姑娘可能会帮我投上张反对票。

  “她有自己的工作。”黛语气跳脱地说,“——当然,不是她酒馆里那份工作。你躺在人家
床上,害得人家没法在家营业嘛。”

  “刀好啦。”阿里克大声说。这句话里充满着赤裸裸的幸灾乐祸意味。

  我看着黛。“你来动手,我信不过他。”

  “本来就是我动手,”她平静地说,“阿里克得按着你。”

  “按着我?”

  她弯下身,用布包住刀柄。“即使是沙虎,也会疼得受不了。你一会很可能要吼上几嗓子。”

  “我才不叫呢。”

  黛扬起眉毛,显然是没把我的话当回事。阿里克的熊爪子向我肩上伸来。他的右手几乎按在
伤口上。我对他好感更少了。“看着点,北方佬。”

  他的脸俯对着我的眼睛。“不想让我动手的话,我可以坐在你身上——”

  “当我什么也没说。”

  黛递给我一杯阿奇维酒。“喝了它。”

  “没必要。你动手吧。”
  她的笑容有些扭曲。“傻瓜沙虎。”话音未落,那把红热的家伙就碰上了我的伤口。我也不管
阿里克(还有黛)正看着了,当场杀猪似的惨叫起来,那音量足以震翻整间屋子。我想跳起身来
逃下床去,但那北方佬压在我身上,把我顶得死死的。我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一边诅咒,一边
浑身冒汗,胃里直抽抽。我闻到一股肉烧焦的味道。

  “你觉得这很有意思吗?”我咬着牙,虚弱地向黛质问道。

  “才没有,”她说,“别胡说。”

  她也许还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我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这地方很奇怪,我的感觉也很怪。我觉得
自己飘在半空中,浑身上下支离破碎,麻木得一塌糊涂。但我好歹还能认出来,这可不是玛丽卡
那间小屋子。

  “黛?”我嘶声说。

  一个黑发黑眼的女人走进屋来。那不是黛,倒有几分像玛丽卡。可她也不是玛丽卡。这女人挺
着个大肚子,显然正怀着孩子。“黛和孩子们在一起呢。”女人一口纯正的南方腔,不带任何口
音。她脸上挂着微笑。“我叫丽娜,是阿里克的妻子。”

  “这么说——他还真结婚啦?”

  “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啦。很快他就要有第三个孩子了。”她拍了拍自己鼓起的肚子,
“北方男人都是好色的坏蛋,不是吗?”

  我瞪着她,心里很奇怪这女人怎么能安心把黛放进屋来。对于“好色”的丈夫,黛的存在难
道不是种诱惑吗?(说起来,说那家伙是个“好色的坏蛋”我倒一点也不奇怪)。“我情况怎样
”我不高兴地问。

  丽娜笑了:“你好多啦。阿里克和黛几天前把你送了过来。你从那时起一直昏迷到现在。不过
现在你看起来好多了。如果你真是传说中的沙虎,一定不久就能复元了。”

  现在沙虎感觉糟透了,不过他不打算在这女人面前露怯。

  “我去叫黛过来。”丽娜消失在门口。

  没过一会,黛就走进门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问她为什么这么紧张。

  “你又要对阿里克开火了,不是吗?”

  “难道我该感谢他不成?”
  她不高兴地瞪着我。“你真是不识好歹。多亏阿里克好心好意地把我们领回家。这地方对丽娜
和孩子们来说已经够小了,你现在又把卧室给占了。我们几个只能睡在客厅里。”

  我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她的目的达到了。“那么你去跟他说,我一好起来我们就走。”

  “你不说他也知道。”黛把一只三脚凳拉到床边,“你到底出什么事了?玛丽卡什么也不知
道。”

  我感觉到右肩上还裹着层层纱布,不禁开始好奇纱布下的烧伤该是什么样。“我碰上贼了。
一个家伙运气比其他人好了那么一点。”我顿了顿,“简单说来就是这样。”

  “对不起,”黛懊悔地说,“如果我没有离开酒馆你就不会受伤了。但阿里克想带我来看看
他的家人,——她们是他的骄傲。”她耸耸肩,“毕竟我是个北方人。而他已经离家很久,很长
时间没见过老乡了。”

  “他在这里干什么?”

  她微微笑了笑。“和其他人一样,在为梦想卖力呗。他也是靠剑吃饭的人,几年前因为生意
的关系来到南方。后来,他碰见丽娜,就在这里长住下来。”

  “他不能带她回北方吗?”

  “的确。但他自己也喜欢南方。”黛皱了皱眉,“北方人也可以喜欢南方。”

  我试着挺了挺身子,努力坐起来,暂时没觉得有什么大碍。我侧过身子,靠在墙上,把酸痛
的胳膊搁在胸前。“他不想再多娶几个老婆?”

  黛舒展开眉头,微笑起来。“他只要一个老婆——丽娜倒是想让他多娶几个哩。虎……你实
在没必要吃阿里克的醋。”

  “我没在吃醋,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全罢了。你给我钱不就是让我保护你吗?”

  “哦,我知道了。”黛站起身来,“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点东西吃。”

  千真万确。她放下食物时,我顺从地大嚼起来,面包,肉干和羊奶乳酪飞快地少下去。既然
没有阿奇维酒,来点水好像也不错。黛耐心地看我大啖美食,见她的病人的确恢复得很不错,才
安心地在那张凳子上坐了下来。这时,阿里克的孩子蹒跚着走进屋来。我百忙中停了嘴,惊奇地
看两个小家伙同时往黛怀里钻去。

  她们都是女孩,黑发黑肤,和母亲一模一样,但两双眼睛都是碧蓝色,看起来动人极了。她
们大约只有两,三岁,步履不稳,行动笨拙,但比小狗崽还可爱上一万倍。

  黛和她们相处得很好。她温柔备至,但又不至太过宽纵。虽然她明显没什么经验,但把两个
孩子伺候得相当高兴,同时自己也乐在其中。
  她淡淡地微笑着,帮她们理好黝黑的卷发。有那么一会儿,在她眼里我仿佛已经成了空气。

  空气突兀地开口了:“这里的事情一解决你就要回北方去了吧?你打算找个像阿里克这样
的家伙,生一堆北方小家伙吗?”

  “我——我不知道。我是说……我还没想过呢。找到贾梅尔以后的事我从没考虑过。”

  “如果你找不到他呢?”

  “以前我说过,这不可能。我一定会找到他。”

  “凡事总有个万一,”我不依不饶地问,“黛,别自欺欺人。去找人,去寻仇……这都挺好
但你得考虑得周全些。你弟弟可能已经死了……如果是这样,你自己总得有个打算。”

  “那时候再打算不迟。”

  “黛——”

  “我不知道!”我惊讶地看见她的眼圈红了。

  看见自己的问题居然引起这种反应,我惊讶地呆住了。

  黛抽泣起来。“你一直在打击我,虎。你一直说我找不到他……你说……我已经不可能找到
他了……就因为我是女人,而他是个失踪了五年的孩子?可是——你错了,不是吗?”她目不
转睛地盯着我的脸,“我是男是女和这件事没有关系。我们应该关注的是事情本身,是下一步的
行动……我一定能找到他,——我必须找到他。”

  “黛,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你这么想,其他人也这么想。男人们看着我这个拿剑的女人时,心里都暗自
发笑,——有时候他们还笑出声来。你们觉得这一切都是我这蠢女人自欺欺人的游戏。你们都在
迁就我……为了哄我开心,和我睡觉,你们对我的傻气睁只眼闭只眼。”她一晃脑袋,把辫子甩
到身后,“但我一点也不傻。虎,我必须这么做,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找到贾梅尔……哪怕这
要花上好几天,好几星期,甚至好几年。因为,如果连我都放弃了——”她突然停了口,仿佛那
种促使她一吐为快的冲动突然消失了,把她变成一只掏空了心的果壳。

  但她还是固执地把话说完了:“如果连我都放弃了,不光我弟弟会失望,我的家人,我的
剀殿……连我的剑都会瞧不起我。”

  我忘记了手中的食物。两个孩子也乖巧地从黛怀里钻出来,消失在门口。她语气中的愤怒与
悲痛把她们吓坏了。泪水从她脸上滚滚而下,她完全没有抬手去擦的意思。

  我小心地吸了口气:“黛,无论男人女人,都有做不成的事。”
  “我不能放弃……我别无选择。”

  “别让这件事冲昏了头脑。”

  “冲昏头脑?”她瞪着我,“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办?如果你亲眼看见全家人死在你
面前,你要怎么办?”她摇了摇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足无措,一点忙也帮不上……
我逃不掉,也不敢看……可是一个强盗扭着我的脖子,逼我看他们杀掉男人,蹂躏女人……我
姐姐,我妈妈……我在哭,在尖叫,可他们在大笑……我胡乱诅咒着,发誓要把他们统统阉掉
……”黛合上双眼,过了一会,她重新向我看来时,眼睛里的泪水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
无比坚定的神色。“赛尔赛特人造就了沙虎,而我造就了我自己。”

  我把盘子小心地放在身边。“我还以为你没被强盗抓住。”

  “的确没有。”黛的嘴抿成一条阴郁的直线。

  “那——”我一句话没出口就被她打断了。

  “他们杀掉其他人后,想卖掉我和贾梅尔。”她耸了耸左肩,我发现那把剑不在她身后,“
但是——我逃走了。他们一完事,我就逃走了。我——我把贾梅尔丢下了。”

  我僵了一会,才长出一口粗气:“巴莎,很抱歉。我应该正正经经地对你。”

  “无论是对我本人,还是对我的任务,你都不够严肃。”

  “的确如此。”

  黛点点头:“我知道了。好吧,没关系。本来嘛,你只要送我穿过庞加就够了。”她耸耸肩,
“我已经和神达成约定,和剑订下契约。这件事我一个人也做得来。”

  “以前你说过,有些事你不好对别人说。”我说,“这指的就是刚才那些话吧?”

  “多多少少。”黛点头道,“我还没说完——好吧,那是秘密。”说完这句,她站起身,走
出屋去。

  我和对手对立在圈内。她一头金白的秀发,浑身皮肤晒成浅茶色,肌肉结实,双手敏捷。她
手里拿着剑。

  “很好。”一个熟悉的声音把迷迷糊糊的我拉回现实。

  我皱起眉头。阿里克早些时候在自家屋后画了个小圈,现在正手提那把瓦什尼弯剑,站在圈
对面看我。他换了个姿势,解除了防御。“什么很好?”我问。

  “你呗,”他一边回答,一边耸了耸肩,“你好得很快。我们不必练下去了。”
  三天来我们一直在练习。我的肩伤痛得要死要活,但既然身为剑舞者,就必须学会无视痛苦
进而克服痛苦。一般情况下,你根本没那么多时间慢慢疗伤。战斗,复元,战斗,复元……只要
有需要,你就得战斗下去。

  阿里克从那把邪乎的弯形剑上抹掉一层灰,伸出一只脚,抹掉画在地上的土圈。既然不必继
续练习,留着这圈也没什么意思了。

  我抬眼向孩子们看去。两个女孩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墙边的阴影里,双眼圆睁,小小的拳头举
在面前。阿里克说,只要她们不出声,就可以看我们练剑。的确,这两个姑娘一直安静得像小鹿
似的。虽然只有两,三岁,但她们比很多大人都懂事得多。

  “我们练完啦。”阿里克对女儿说。两个孩子马上得了自由。她们跳起身来,快步向屋门口跑
去。

  我弯下身去,拣起剑带,将“绝击”收回鞘里。沙砾磨着我光溜溜的后脚跟。弯腰时,肩那
儿传来一阵剧痛。不过这比刚才在圈内剑舞时强多了。

  我将剑带套回身上,扣上搭扣。“为什么你拿了把瓦什尼剑?”我对阿里克的家伙点点头,
“你为什么不像黛一样用北方剑?”

  “像黛一样?”阿里克浅色的眉毛在刘海下动了动,“我这辈子从没碰过黛那种剑。”

  我皱起眉头,也伸脚帮他擦起地来。“可是——你是个北方人,也多多少少算个剑舞者吧。

  阿里克没理会我话里带刺,只简单地点点头。“我是剑舞者,也是北方人,这没错。但黛比
我要强。”

  “那女人比你强?”

  “的确很稀罕。”阿里克一边说一边向靠在墙边荫凉地里的水袋走去,“不过黛本来就够特
别的,不是吗?”他说着,打开水袋,猛灌下几口酒,然后把袋子递给我。

  我停下脚上的动作,走过去接过水袋。我们俩肩并肩地在墙角下坐定。虽然没晒着太阳,这
面墙还是烤得热乎乎的。在南方,荫凉地里也不一定荫凉。

  我也吞下几口阿奇维酒。“不,——我倒不是说黛不特别。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
会拿着把瓦什尼剑?”

  阿里克耸耸肩:“我和一个瓦什尼混蛋干了一架,他把我原来那把北方剑砍断了。”我还没
来得及插嘴,他就举起一只手,截住了我的话头,“不不,我那把剑可没黛的那么玄乎,它就
是把普通家伙,被砍断也没什么稀罕。我看着对手的弯剑,心想自己空手也能干掉他。后来,我
果然从他手里夺过剑来,用他自己的家伙杀了他。”他看着闪闪发光的剑刃微笑起来。我发现他
的剑柄是用人腿骨雕成的。“后来我就自己把这把剑留下啦。”
  “黛管她的剑叫吉瓦特玛,她说那是她的血刃。”听我这么说,阿里克点了点头,“这些词
都是什么意思?”

  北方佬从我手里接过水袋,又喝了几口阿奇维酒。“顾名思义。血刃就是专门铸来饮血的剑
——也就是用来杀人的凶器。你一定会说,所有剑不都是凶器吗?好吧,北方的情况和南方不一
样。起码对剑舞者来说,血刃和普通剑还是有区别的。”他又把水袋递回我手里,“虎,北方和
南方的剑舞套路不同。我们过起招来感觉不对,是因为我们的剑舞风格大相径庭。我想,即使是
我和黛,也算不上相称的对手。”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风格太像了。太过相似的舞者斗不到一块去。我们的剑式,动作,步法——太
像了。”他耸耸肩,“虽然我们师从不同的剀殿,但有些圈内技巧是尽人皆知的。我们俩打不起
来。”

  “真要生死相搏时,你们就不得不动手了。”

  阿里克看着我:“即使我是她的敌人,也绝不会和她较量。”

  我扬起眉尖:“因为她是个女人?”

  “倒不是因为她是女人,”他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用右脚划过地上的积灰,“在南方,
剑舞分为好几等。学徒尽其所能,逐级晋升。我听人说起过,你是个七级剑舞者。”见我点了点头
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在这里大约只能划入第三级,——在北方时还稍微强些。不过话说回来,
南北两地的划级方法本来就没有可比性。这和你不能拿男人的标准衡量女人是一个道理,——没
法比。”阿里克蓝色的视线迎上我的绿眼睛,“这么说吧,北方的最高级剑舞者无法用南方标准
衡量。他们的剑舞不是单纯的技巧,——或者说,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技巧。那是浑然一体的投入
浑然忘我的决心。他们把个人意志完全融入到剑舞的节律中去。虽然我这么说有些难为情,不过
……虎,如果黛没有骗我,她应该是位师从安剀殿的以什亚。我的地位比她低太多了。”北方男
子又灌下一口酒,“不,她一定没骗我,除非那把剑是她偷来的……而有名字的剑是偷不走的。

  又来了,有名字的剑。说得倒挺像那么回事。“我的剑也有名字。”

  “你的剑已经成为传说啦。”阿里克笑着把水袋塞到我手里,“关于‘绝击’的故事我都知
道。大部分剑舞者都听说过它。不过——好吧,这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吉瓦特玛和普通剑不一样
只有安剀殿能筛选安以什亚,授予他们吉瓦特玛。被选中的学徒都是学有所成,证明过自己价值
的人。”

  “你为什么没有吉瓦特玛?” 

  “因为我级别不够高。”阿里克轻轻巧巧地说,仿佛他很久以来都没为这种事懊恼过了。他
倒是个知足常乐的人,我想。“至于吉瓦特玛究竟是什么……它们和普通武器不同,但也没有生
命。虽然很多人以为它们有自我意识,但它们不是活物。”他耸了耸肩,“每把吉瓦特玛都有自
己的个性与特点,像你我一样。从这个角度看来,说它们有生命倒也没错。不过,只有被够格的
安以什亚持用时,这些特点才能发挥作用。只有知道剑名,会吟唱战歌的人,才能释放它们的力
量。经安剀殿核准升入最高等级的以什亚就是安以什亚。如果他们愿意,以后要么可以去当剀殿
要么可以成为剑舞者。”

  “剀殿——安剀殿。”我皱着眉,琢磨着这两个词的区别,“黛一直管她的师父叫剀殿,没
有前面那个安字。”

  阿里克想了一会,点了点头。“‘安’这个字是敬称。剀殿,或者说刹度,是剑匠的意思。所
有以什亚都有剀殿。虽然剀殿都是技艺高超的人,但这个词强调的是他们授业教徒的责任。安剀
殿则不同。能成为安剀殿的人,都是剀殿中的剀殿,一等一的高手。我想……黛省掉那个安字,
也许是在逃避过去。”

  我不解地问:“逃避过去?”  

  阿里克拨开脸上的散发。“那是以前的事了。新剑派纷纷涌现,旧剑派销声匿迹。北方地区只
剩下一位隶属旧剑派的安剀殿。虽然新剑派风头正键,很多以什亚还是选择投身旧派门下。”

  “以前的事?”我多了个心眼。

  “我听说那位安剀殿一年前被杀了。他倒在圈内,死在一位安以什亚剑下。”

  这没什么奇怪的。最出色的剑舞者也无法逃脱血洒圈内的命运。即使双方不是以性命相拼,
也很难保证不出意外。

  瓦什尼弯剑的主人打量着“绝击”。“南方的剑都大同小异。但在北方,剑与剑之间也各各
不同。有名字的剑,也就是吉瓦特玛,是用特殊的钢材铸成的。安剀殿只为最特别的学徒打造吉
瓦特玛,从他们手上接过这种剑的人也往往会成为安剀殿的继承人。我没当过安以什亚,对血刃
的事自然了解不多。不过,剑如其名,血刃都要用鲜血淬剑。至于用什么人的血也是有讲究的。据
说血刃取走人命时,也会夺取受害者的力量。”

  有讲究的……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阿里克。“你是说,那位安剀殿的死并不是意外。有人贪图
他的力量,才用血刃要了他的命?”

  阿里克的脸绷得紧紧的:“的确,我听说那件事是有预谋的。”

  我又想起那把北方剑来。那奇异的金属图形,冰冷的死亡触觉……一切都历历在目。它不光
像个活物,而且像是我的老相识。它已经杀了那位安剀殿,现在,它想杀我。

  阿里克抚摸着瓦什尼弯剑的剑柄。我心里琢磨着,不知道这把剑有没有名字。“你知道,谋
杀安剀殿罪当偿命。”他静静地说,“谋杀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然。”我点头道。
  他坦然地迎上我的视线:“在北方,有个词叫‘血债’。这笔债要由受害者的血亲讨还。发
誓讨债的可能只有一两人,也可能有二十人之多。”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谨慎地点点头。我想起黛身后的追兵来。难道他也是讨债者之一?“血
债该怎么个讨法?”

  “圈内决斗,至死方休。”阿里克答道。

  我又点了点头。说实话,听他这么说我并不奇怪。毫无疑问,考虑到罪行的严重性,以死相
拼倒也不算过分。人命关天。再说,谋杀这位安剀殿的还是他亲手栽培的学徒。剑匠的授业不能满
足后来者,凶手想要的,是老师本人的力量。

  我张开僵硬的嘴,呼出一口气。黛背负着灭门之仇,失弟之恨,自己也惨遭匪帮凌辱。她复
仇的意志无比坚决。背负血债的凶手正是黛,我想。她不光明白自己在犯罪,也深知这罪行的后
果。但她不顾一切,一心寻仇。

  我非常清楚,只要黛有心,世界上没有她做不出的事。

  没有。

  无论她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十八

  阿里克又把水袋递回我手里。但我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两个小女孩从屋角向这边跑来。

  她们直扑到阿里克身边,一边一个,抓住他的手,南方话北方话齐上,连珠炮似的对他说
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是因为她们年纪太小,还是因为她们不分
青红皂白地双语齐上。

  阿里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回去吧。丽娜叫我们俩一起回去。”他又用北方话对女儿说了
句什么,两个小家伙马上转身跑了回去。

  “真是训练有素啊。”我评论道。

  “女孩子就该多加管教。”他露齿一笑,“黛要是听到这句话准会杀了我。好吧,的确是她
有理。北方女人更看重个人自由。”

  “我早就发现了。”我转过土屋屋角,矮身钻进门里。这门楣对北方人来说未免太低了些,
连我这种南方人,进门时也得当心脑袋。

  我一进门就僵在当地。
  阿里克家本来就不大,只有两间屋子。我原来待的那间卧室早已交还给阿里克一家,我和黛
现在睡在前厅。对于四个大人和两个孩子来说,这两间屋子难免有些捉襟见肘。

  屋里又多出一个大人来。现在,这里显得越发拥挤了。

  黛盘着腿,坐在一快藏红色的小毛毯上。我和阿里克一进门她就转头向这边看来,但一个字
也没说。她的剑横放在膝盖上。

  那把剑已经出鞘。

  我侧身挪到一边,让阿里克进来,丽娜则站在屋角阴影里,两个女儿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
边。没有人说话。

  陌生人身着一件鼠灰色斗篷,兜帽已经拉到脑后,露出和我一样的棕色头发。他的身高体重
也和我差不多。隔了斗篷,我一时看不清来人打扮如何,只能瞥见他左肩上露出的剑柄。我知道
猎人和猎物终于碰面了。

  他笑了。一道旧伤从下巴那儿把他的笑容一分为二。他的脸看起来已经不算年轻,头发里也
夹杂着银丝。我觉得他至少比我大十岁,大约四十出头。他的眼睛和黛与阿里克一样蓝,但总的
来说,他看起来更像个南方人。

  陌生人五指张开,扣在心口,按沙漠地区的习惯对我施了一礼。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淡,吐字
带有北方口音。“她说你就是沙虎。”

  “没错。”

  “鄙人很高兴能与传说中的英雄见面。”

  他的话里不带任何讽刺意味,起码我是听不出半点不恭。但是,无论他怎么捧我,我就是不
喜欢他。

  “他叫瑟伦。”黛终于开口了,“他不是影子,却如影随形。”

  瑟伦微微点了点头:“我从北方来,此行专为寻访一位安以什亚。我碰上不少事,耽误了很
多时间,现在终于时来运转。”

  阿里克站在我身边,长出一口气。“你们来了多少人?”

  “只有我一人。”他的声音冷静而自信,“我不希望其他人插手这件事。”

  “那么,”我直冲冲地说,“如果黛杀了你,你们的追猎就结束了。”

  “如果她杀了我,一年内不会再有人南下。”瑟伦肯定了我的话,“这是北方不成文的规矩
也是圈内人的习惯。虽然你是南方人,但既然身为剑舞者,就应该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麻烦你多费点口舌吧。”

  瑟伦那冷冷的微笑消失了片刻,随即又回到他脸上。“她对很多北方人负有血债。无论以什
亚,剀殿,安以什亚,还是安剀殿……很多人一心求她一死。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每年只有一
人可以在圈内向她正式挑战。一年期满后,下一个债主才能重新寻访她的下落。”

  “恐怕不止这些吧。”阿里克敏锐地说。

  瑟伦的嘴角弯出个更大的弧度。“是的,南方人,公平起见,我要给这位安以什亚一个选择
机会。我现在就可以向她挑战,但只要她有心认罪悔过,这一战也并非势在必行。”

  “什么机会?”我问道。

  “他让我跟他回去。”黛说,“我可以跟他回去,接受全体剀殿和以什亚的审判。”

  “这听起来比陪他下场要好些。”我老老实实地说。

  黛耸耸肩。“他们一定会判我蓄意谋杀。受害者死于非命,这是杀人重罪。”

  “这么说你真的谋杀了安剀殿。”

  “不。”黛惊讶地说,一手握紧了膝上的剑,“那不是谋杀,他死在圈内,倒在我剑下。—
—都是为了这把剑,虎。安剀殿教我的东西远远不够我寻仇,我要用他的血淬剑。”

  “为什么?”我冷静地问,“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我见过你的剑舞,巴莎。虽然我们不算
认真交过手,但我简直无法相信……你并不差,为什么还要贪图安剀殿的力量?”

  黛淡淡地笑了笑:“很高兴你这么说。不过……我只能说,我需要他的力量。我不过是拿到
了我想要的东西而已。”她低下头,抚摩着闪光的剑刃,看着它出了一会神,“那些强盗有二十
多人,虎。二十多个男人……就算是你沙虎,也没法靠一个人的力量取胜。”

  “我自然不会和他们单挑,”我说,“如果我是连敌强我弱都看不出的傻瓜,也不可能活
到今天。”

  黛点了点头。她眉头舒展,脸色平静,只有手指不停地抚着剑身。——她未免冷静地有些过
头。“我也有血债要讨。我是二十多人的债主。除我之外,再无他人与我分担这重负。再说,我也
不希望其他人插手这件事。复仇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心愿。”她的嘴角挑了起来,“我不傻。我
知道,一个女人怎么说也不可能杀掉二十个强盗。所以,我将安剀殿收进剑里,让他陪我寻仇。

  我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这不过是种说法罢了。”

  “不,”黛纠正道,“这叫淬剑。虎,剑即使有了名字,但如果不经淬剑,也始终不能超越
自身。也许它是上等兵器,但终究是无生命,无勇气,无灵魂的金属。只有用你能找到的最强者
淬剑,才能赋予吉瓦特玛生命。为了成为剀殿,以什亚必须找到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将他的灵
魂融入剑中,让剑吸收那人的意志。”说到这里,她微微耸了耸肩,“为了向那群强盗讨还血债
我需要更精湛的技艺,更强大的力量,所以我为自己选择了对手。”她的视线没有转向瑟伦,反
而一直停在我身上,“安剀殿知道我的意思。他本来可以拒绝我的挑战——”

  “胡说,”瑟伦厉声喝道,“他是个很有荣誉感的人,本来就不会拒绝你。无论如何,你是
他的安以什亚,他不可能剥夺你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

  黛终于看了他一眼。“不要再兜圈子了,事实就是这样:安剀殿接受挑战,与他的安以什亚
在圈内一决高下。我用他的血淬了剑。”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如她所说。木已成舟。我相信她自有这么做的理由。”

  瑟伦脸色一沉:“可能剀殿和以什亚们不这么想。他们很可能会让她为安剀殿的死负责,判
定她蓄意谋杀,要她给老师抵命。”

  “这就是你说的公平选择?”

  瑟伦摇了摇头。“即使她回去接受审判,最后也难逃一死。我不用自己动手,也能讨还血债。
”他大笑起来,“怎样我都是稳赚不陪。”

  我突然非常讨厌面前这家伙。“她也有可能选择和你交手。”

  瑟伦又微笑起来:“我也希望如此。”

  “他也是个剑舞者,”黛轻声说,“我们在一位安剀殿手下学习。出师时,只有寥寥几个学
徒可以自由选择去向,决定以后成为剑舞者还是剀殿,而瑟伦就是其中之一。”她平静地看着我
“你明白吗,虎?他是安以什亚,高手中的高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决定自己要以剑谋生还是
以剑授业。”她轻轻叹了口气,“瑟伦没有成为剀殿,而是当了剑舞者。他本可以栽培出前途无
量的学徒,为安剀殿的剑派引入年轻的力量。”

  “安以什亚,高手中的高手。”我重复道。

  “你都听见了,”瑟伦干巴巴地说,“我们的老师——我的安剀殿——也曾将同样的选择
摆在他的女弟子面前。可她背叛了他的期望!她挑战他的权威,请他在圈内交手,只为给她自己
淬剑。那把剑以前没有饮过任何人的血。”他声音里那种深沉刻板的镇定不见了,“这就是她的
选择!”

  “血战即将开场。”黛静静地说,“这是剑舞者与剑舞者的较量,也是安以什亚与安以什亚
的较量。或者——”说到这里,她露出个微笑,“瑟伦也许会说,这也是男人与女人的较量。这
样,一旦获胜,他还可以顺便满足一下男人的性别优越感。”

  瑟伦用北方话说了句什么,他的声音干瘪而单调。不过,我已经可以猜出,那句话意味着正
式挑战。多年来,类似的话我也听过不少。
  他话音刚落,黛就顿了一下脑袋。她也用北方话平静地说了些什么,然后站起身来,走进屋
外的阳光里。

  瑟伦转过身去,紧随其后。擦过我身边时,他露出个微笑。“欢迎你来当我们的观众,剑舞
者。讨还血债时总要有个见证人。”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我转向阿里克。“我真不喜欢这兔崽子。”

  阿里克脸色阴沉地点点头。他对丽娜和孩子们说了几句话,让他们留在屋里,然后和我一起
走出门去。

  阿里克和我练习时用的土圈已经擦得差不多了,地上只留下一段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痕
迹。我们伸脚抹地时,没想到这圈这么快就要重画了。

  瑟伦静静地除下鞋,解下腰带和剑带,脱得浑身上下只剩腰布。他拔出剑时,我看见他的剑
刃上也遍布着奇异的符文。

  我们盯着对方沉吟半晌。虽然要下场和他交手的人不是我,但北方人和南方佬都在估摸着对
方的斤两。我知道,如果他杀了黛,下一个跳入圈内的挑战者将是个名叫沙虎的剑舞者。

  黛动作轻巧地脱掉斗篷,解下鞋,将它们放到一边,然后又将剑带脱在鞋边。她穿着那件束
腰,手持她的吉瓦特玛转向瑟伦。“我想请沙虎先把圈画好。”

  瑟伦的脸色很严肃:“好的。就让他来画圈。他是我们的裁判。他是赫赫有名的沙虎,想来也
不会偏袒和他睡过觉的女人。”

  我以为黛马上会矢口否认,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反倒有种赏那北方佬一口唾沫的冲动。

  阿里克站在我身边,也不快地看着瑟伦。“我来当裁判。”他说。

  年长的剑舞者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提议。“也好。你好歹是北方人,一定比其他
人更清楚北方的规矩。”这句话不知道是在讽刺我还是黛,很可能针对后者的成分更大些,——
他想引黛动怒。

  黛从来没在我面前真正发过火。这句话也显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虎,”她招呼道,“如果你能帮我们画出圈来,我会很高兴的。”

  虽然阿里克家的后院拿来练练剑还不错,但作为正式剑舞场地,这块沙地未免太容易滑脚。
不过我们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这条街上,两排住家间距离不是很宽(虽然街角那儿房子密度更
大)。地面很硬实,但硬土上盖着层沙尘。阿里克和我花了很长时间,小心地稳着身子,踢开圈
周的积灰。练习时一切好说,但货真价实的剑舞中,一个失足往往就能决定谁胜谁负,谁死谁生

  黛和瑟伦站在一边耐心地等我们画完。阿里克双唇紧抿。看得出来,他和我一样,相当清楚
这场较量的意义。但是,事情已经无可挽回。黛和瑟伦早已无法回头。

  我拔出“绝击”画起圈来。

  圈一画好,我就收起剑,望向他们俩。“准备。”

  两人举步走进圈内,将两把剑放在圈心,然后转身走去圈去。

  我打量着地上的剑。黛的武器我早就见过,——虽然至今为止它对我都是一个谜。瑟伦的剑
则相当陌生。冰冷的奇钢,和阿里克说的一模一样。黛的剑闪着熟悉的银粉色,瑟伦的剑上则微
微映着淡紫色。

  两人隔圈相对。“准备”的意思,就是要双方在圈外站定,摆好架势,积蓄速度与力量,在
心中谋划战术。大脑向身体输出指令前,两人都要自我调整,仔细思忖。我希望他们俩已经开始
动脑子了。

  但是,我忘记了一件事:南北两地,剑舞各异。黛和瑟伦静静地对立了半晌,然后同时开始
吟唱。

  他们的声音轻得异乎寻常。我几乎没听见他们开口。

  自信,镇定,微喜,审慎……一曲尽收一切。

  死亡之歌?不,歌声中充溢着生命的气息。这是胜利的誓言,赢家的预贺。

  阿里克是他们的裁判,他的话将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即使两人中已有一人倒下,不经裁判
宣告,剑舞也不能收场。

  我见工作已经完成,随即抽身退开。瑟伦其实说得没错:我即使想帮黛一把,这时也无从插
手。不过,我想帮她,不是因为我们睡过,而是因为——我就是想帮她。

  这女人对我的意义,已经不只是“一个女人”那么简单。

  我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阿里克不解地从圈对面看了我一眼,不过我不想对他解释这种个人
化的情绪。

  “开始。”阿里克说。显然,两人早就在等着这两个字了。

  瑟伦和黛同时向武器冲去。两人的手同时一落一起。
  我没空再去注意他们手上的动作,也没空继续聆听他们的战歌。因为,他们的剑瞬间活了起
来。

  以前黛说过,有名字的剑并没有生命;但她也说过,它们不是死物。我瞠目结舌地睁大眼睛
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然她的话听来自相矛盾,但矛盾的原是血刃本身。

  银粉色与浅紫色的剑身各自反射着阳光,不久,剑上的颜色就发生了变化。由柄到刃,剑上
的颜色流动不休,空气中凭空出现两道彩虹。剑光不同于雨后天晴时的虹光,反而透着夜晚般的
暗色。苍玫色与琉璃紫交织,映成一抹不安的紫罗兰。这些颜色只属于夜晚,仿佛一派滤去光泽
的黄昏风光。绝不柔和,绝不滋润,至原至纯,反射着骇人的冷光。

  两人手上动作奇快,两把剑模糊成两团眩光,我的眼睛很快就再也无法跟上他们的动作。但
是,剑锋的轨迹清晰可辨。——两把剑都在空中曳出长长的尾迹,留下青紫色的光纹,仿佛两道
纯色的光带。这让人想起火炬熄灭后留下的残象。

  双剑如划开血肉般破空而过。

  两人敏捷地舞着,回转,移身,虚刺,滑步。被撕裂的空气中遍布可怕的炽光:铅蓝,青紫
惨绿,苍红。

  我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剑上移开,专心研究起他们的舞姿来。他们的比试对我来说正是最好
的经验来源,是一窥北方剑法秘密的大好时机。

  正如阿里克所说,他们的剑法与我大相径庭。我凭借身高,体重,臂长的优势,往往靠持久
战取胜。如果和北方高手交手,我一定挥砍齐上,连戳带刺,严加防守,饲机还手,慢慢消耗对
手的力量。即使碰上动作敏捷的对手我也毫不吃亏。虽然我没有黛的速度,但和同体型的人比起
来,我的动作已经相当快了。

  瑟伦的体格和我差不多。如果采用我的战术,他一定也能表现上佳。但是他的习惯明显与我
不同。和黛一样,他更多时候依赖手腕和上臂的巧劲,以快而短的递剑取胜。他与我的区别,正
如小锥与大斧,快刀与重剑。如果瑟伦原地站定,横剑力劈,准能打掉黛的剑,但他的剑法完全
不是这么回事。我已经看出,这么下去,他不是黛的对手。

  以前我太小看黛了。我躺在自己那点名声上洋洋自得,几乎从没注意过她精湛的技艺(当然
了,我的名气也不是空穴来风)。我自信满满地以为,在圈内,女人不可能是男人的对手。即使
是不怎么出色的男人,也不会在女人剑下败北。可是,我显然低估了黛的实力。现在事实摆在眼
前,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太过疏忽大意。

  从瑟伦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他也意识到自己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这场血债名义下的较
量早已超越了血债的范畴,不再是简单的罪行审判。黛的剑尖划过瑟伦的指节,这一下深深刺痛
了他身为男性的自尊。

  黛很强,比瑟伦更强。
  奇异的钢刃相互碰撞,缠在一起,发出尖锐的嗡鸣。剑与剑的震荡,一进一退的脚步,共同
交织成剑舞刺耳的伴奏。钢铁的鸣响,沙砾与地面的摩擦……各种声音混成一片。

  阳光下剑影交织,这里一道,那里一道,仿佛焰火的盛宴。银粉色和淡紫色与各种色调近似
的杂影交织在一起。

  两人浑身是汗。汗水在黛晒成杏色的皮肤上映着阳光。她裸露着四肢,金发束在脑后,满脸
坚毅的神色。她已经浑然忘我,沉浸在棋逢对手的剑舞中。

  瑟伦剑剑都是杀着。在圈内交手时,一般并不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战胜对手才是双方的目
标。只要放倒了对手,而且对方心甘情愿地开口认输,你就算取得了胜利。很多时候,剑舞都带
有表演的性质,或是为了一试对手斤两。以前,面对形形色色的对手时,我也曾以剑舞为乐。—
—当然,我不是没在圈内杀过人,但我从不会因对手的死亡而兴高采烈。“生存”二字比“死亡
”更对我胃口。

  我觉得,黛会活下来,瑟伦生存的几率则很渺茫。

  起风了。微风吹起沙尘,风力渐渐增强,将灰土吹进我眼里。我不耐烦地揉揉眼睛。

  风没有减小的意思,反而越刮越烈,跳螺旋舞似的环绕着决斗中的二人。圈内聚起一小阵旋
风,带起一股恶魔般的沙柱。沙砾舔着两人的脚,一下,又一下。它越来越猖狂,瑟伦和黛不得
不双双收手,退回圈边。

  沙柱还在旋转,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无论我怎样聚精会神,终于再也看不清它的动作。突
然,沙柱向四周溅开,四下扬起一片沙雾。我看见,雾散去时,圈中已经多出个人来。

  说“人”其实并不准确,那家伙只算勉强有个人形。它非常矮小,不漂亮,也不难看,脸上
有模糊的五官。它浮在黛与瑟伦之间,在圈内飘来飘去。

  “我叫阿菲特,”它开口说起话来,“我的主人想要一把剑。”

  我们四人瞠目结舌,一动不动。

  “我是阿菲特,”它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我的主人想要一把剑。” 

  “你说过啦。”那东西看上去没什么威胁,不过有些奇怪罢了。我觉得和它说上几句话应该
没什么害处。

  小人儿的五官渐渐清晰起来,拼出张奇形怪状的脸。它皱起眉头瞪着我,那表情和普通人差
不多。

  阿菲特身上,双手双脚渐渐成形,最后连鼻子和耳朵都象模象样地凸显出来,但浑身上下
还是一丝不挂。显然,这家伙和我性别一样。我突然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了。
  “小鬼阿菲特,”我说,“阿菲特不是它的名字。这种东西就叫阿菲特。”

  “那又是什么?”黛厌恶地问。

  “我是阿菲特,”小东西又开口了,“我的主人想要一把剑。”

  黛和瑟伦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我猜他们一定正打算把自己的剑藏到身后,不让那家伙看见

  显然阿菲特的想法和我不谋而合。它,——或者说,他,大笑出声来。

  听阿菲特笑过的人都不大喜欢那调调。

  “我是阿菲特,”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的主——”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我忙打断了他的话,“换句话吧,小……”我顿了顿,“……
小伙计。你的主人是谁?他要剑干什么?”

  “我的主人是拉哈穆。拉哈穆想要一把强大的剑。”

  “所以你就出来给他找剑了?”我叹了口气,“小阿菲特,你吓不倒我。你只能虚张声势,
根本伤不了人。回去找拉哈穆,告诉他,要找剑还有其他方法。”

  “虎,”黛不安地说,“离他最近的人是我哎。你别说得跟没事人似的。”

  “他伤不到你,”我对她说,“也许他能往里脸上踢踢沙子,或者扯扯你的辫子,但他的
把戏就这几下子。他不过是个阿菲特罢了,不算什么危险的恶魔。”

  “那拉哈穆又是什么人?”黛问道,“没摸清楚状况时我们最好别对他的仆人这么凶。”

  “拉哈穆也不是恶魔。”阿里克从圈那头发话了,“他是管辖鲁萨里的坦吉尔。”

  “支使阿菲特的坦吉尔?”这种说法听起来怪怪的,“这是怎么回事?”

  “拉哈穆对魔法略有研究,”阿里克耸耸肩,“在南方他算不上什么聪明人,坦吉尔的头
衔是他从祖上继承来的。也就是说,其实他自己的能力也就那么一回事。”阿里克看了看阿菲特
“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奇怪流言,不过这些故事等没有旁人时我再说给你们听吧。一句话,他
不是个擅长贤明公断的人。”

  “啊哈,”我对阿菲特皱起眉头,“看来你的主人想要的是把魔剑。”

  阿菲特又笑起来:“没错,一把北方魔剑,——附有魔法,力量强大。主人说,南方剑只有
在高明的剑舞者手里才能发挥出力量。”
  我点点头:“拉哈穆觉得自己是个剑舞者,对不对?”

  “这人就这样,”阿里克插嘴道,“虎,他也许是想沾沾你们这些行内名人的光。”

  阿菲特瞟了他一眼:“拉哈穆有很多身份。”

  这次轮到我发笑了。“对不起啦,小阿菲特。现在我们有其他事要忙,没工夫招呼你。”

  小家伙露出忿忿的神色。“主人想要剑,——主人一定会搞到把剑。”

  “他想怎样?”我不温不火地问,“难道要你去偷不成?”

  “找剑舞者下手,就能偷到剑。”阿菲特露出个招牌坏笑,翻出尖尖的牙齿。“阿菲特只要
男人的剑。”

  瑟伦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抡起剑来,仿佛要把小鬼一劈两半,但那股旋风一眨眼就把他连人
带剑卷了进去。

  一层细沙落在地上。阿里克和我隔圈对视,各自眨了眨眼。圈里只剩下黛一个人。她吃惊地盯
着我。

  “你刚才好象说过,那东西只能虚张声势?”

  “可能我弄错了。”

  “让他把瑟伦送回来!跟那东西说,我们还没打完!”黛的眉毛竖了起来,“我说,如果
拉哈穆真那么喜欢北方剑,干吗只对一个人下手?”

  “我知道原因,但我也知道,你不会喜欢这答案。”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说,为什么?”

  “作为南方人,拉哈穆可能不大看好女人。”我耸耸肩,“在他看来,瑟伦比你更‘高级’

  黛板起脸,压低声音骂了句什么。

  “没那么严重吧?”我不高兴地问,“起码瑟伦再也别想来找你的麻烦了。你应该感谢拉哈
穆派那小东西来抢剑。”

  “他把我的对手抢走了,我还要感谢他?”黛对我皱起眉头,“我想把瑟伦弄回来,我想
嬴给他看——”

  “是嬴给他看,还是要他的命?”
  黛扬起下巴:“你觉得我打不赢他,还是觉得我不敢要他的命?”

  “我觉得你既打得嬴他,也能要了他的命。”

  黛盯着我看了好大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起了些微妙的变化。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出
圈去。我知道,剑舞已经结束了。

  但瑟伦绝不是她最后的对手。

十九

  阿里克用我给他的钱买来两匹马,配好了马具。三天后,我和黛重新动身上路。我向那高大
的北方人和他妻子道过谢,为霸占他们的卧室养伤表示了歉意,然后轮流拥抱了两个小女孩,
这就算和他们一家告了别。

  黛的告别仪式要比我复杂得多,其中花在两个小姑娘身上的时间尤其惊人。她轮流抱起两个
孩子,在她们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对两人又抱又亲后,才把她们放回地上。她真是奇怪的矛盾
混合体,我想:她是带孩子的女人,也是拿剑的女人。

  我翻身骑上匹青色花马,等了一会,黛也蹬上了她那匹灰色母马。她的马又矮又小,看起来
挺秀气,但我见那牲口胸宽肩长,才知道它其实很有耐力,胃口也错不了。我自己的马要高大些
身子也很长,生了个罐子似的脑袋,肚子凹陷,骨节粗大,看起来傻乎乎的。总的说来,这是匹
挺平庸的马,起码种不算好(说白了它很有可能是匹劣马)。灰母马啃着它灰扑扑的尾巴,那秃
秃的一小扎毛估计连苍蝇都赶不走。

  我瞟着阿里克,对他做了个鬼脸,表情里半是嘲弄,半是欣慰,而他也知道我的意思。我给
了他很多钱,买再好的马也足够了。不过他故意选了两匹中不溜的牲口,这样我们一到竺拉就可
以不动声色地混进人群中去。

  我叹着气,又想起大公马来。可能我再过上好几年都找不到它那样的牲口了。

  在鲁萨里过了好些天,我和黛几乎连庞加的样子都忘了。再次踏进沙海时,我们不禁又头疼
起来。被赛尔赛特人及时救起简直是我们这辈子最幸运的经历。黛拉起斗篷,在毒辣的太阳下弓
起双肩;我则一边揉着酸痛的肩膀,一边估摸着这伤口还要多长时间才能恢复到不妨碍我行动
的程度。对于惯用右手的剑舞者来说,右肩如果僵上太长时间,他要输掉的可能就不止是几场剑
舞了。

  “我们离竺拉还有多远?”黛问道。

  “不远了,走上两三天就到了。”
  她在铺着毯子的马鞍上挪了挪身子。“这么近了?”

  我在马镫上直起身来,想让举步不稳,漫不经心的青花马走得稳当些。照现在这种步子,到
竺拉时我连口好牙都保不齐。“如果我没记错,鲁萨里在竺拉西北边,离那里不远。当然了,我
们还得看庞加的脸色。不过怎么说走上几天也该到了。”我咬咬牙,又站起身来,把屁股从筛糠
似的马鞍上挪开。“笨马——”

  黛放慢马速。竞走压力一旦消失,青花马步子马上慢下来。“现在好点了?”黛平静地问。

  “一到竺拉我就把这沙虎克星卖了,”青花马一听这话,把滚着黑边的耳朵向我撇了撇。“
那么你呢,”我转过脑袋去看黛,“你想好到竺拉后我们该干吗了吗?”

  “你已经问过我了。”

  “但你从没认真回答过。”

  “的确。”她承认道,“我觉得现在研究这问题和到时候再说差别不大。”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吧。”

  黛不高兴地甩了我一眼:“我还以为你已经有打算了。”

  “当然。”我露齿一笑。

  黛叹了口气,将一绺金白色的散发拨到右耳后。那把北方剑——她的吉瓦特玛——的剑柄在
阳光下闪闪发光。“我就知道……好吧,你的计划是?”

  “我要装成个奴隶贩子。”我点点头,解释开了,“我刚刚入手一个漂亮的北方巴莎。既然
北方孩子在这边这么畅销,何必急着把她卖出去呢?北方孩子又不是天天能偷到,——所以,
作为一个聪明的奴隶贩子,我决定自己产点新货。”

  “产点新货!”

  “是啊。现在,我手上有个年龄正合适的北方女人,下一步自然是给她找个合适的北方男人

  黛浅色的眉毛拧成一团。“虎——”

  “这男人不能太老,因为我的女人很年轻。”我指了指她,“他应该年轻,强壮,精力充沛
而且长相也得漂漂亮亮,这样才配得上她,生下的孩子也会更讨人喜欢。总而言之,我要找的是
一个和她很像的男人。”说到这里,我停了口,等她发表意见。

  黛直盯着我:“你这是拿我当饵,等我弟弟上钩。”
  “一点没错,巴莎。一旦发现你弟弟的主人,我要先给他点甜头。这叫放长线钓大鱼。我会向
他保证,除了谈定的金子,这两个奴隶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归他。”

  黛低下头,打量着色彩鲜艳的缰绳,长长的手指不停拨弄着棉线。

  “黛——?”

  “这法子说不定能行。”她不得不承认道。

  “当然能行。只要你按我的话做,一切都没问题。”

  “你要我怎么做?”黛湖蓝色的目光定定地锁在我脸上。

  我小心地长出一口气,老老实实地说:“你要当我的奴隶,演得越真越好。你要带颈圈,温
顺地伺候我,老老实实,一声不吭。”

  黛顿了顿,然后撇了撇嘴。“我可不擅长演这种戏。”

  “也许吧,”我干巴巴地说,“但我们别无选择。你愿意试一下吗?”

  她转开视线,将僵硬的手指插进母马深灰色的短鬃毛里。杏色的兜帽滑了下来,披在她肩膀
上。一度黄油般耀眼的金发现在几乎全褪成了金白色,但扎成一束时还是如玉米穗般闪亮可爱。

  “黛?”

  她转过脑袋来,定定地看着我,从马鬃里拔出手来。“我们不能就这么打听他们有没有见过
十五岁上下的北方孩子吗?”

  我摇了摇头:“第一,那些贩子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一心想买这孩子;第二,如果他们看
见你,肯定想把你从我手上买走。万一让人知道你是个没主的北方姑娘就更糟了,你不想就这么
被奴隶贩子掳去吧?”我的脸色很严肃,——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笑。“不过,如果你已经是个奴
隶,他们就别无办法,只能想方设法让我卖了你。自然,无论他们开出什么价,我都不会点头。

  “可你喜欢钱。”她一针见血地说,“你非常喜欢钱。”

  “卖你换钱?想都别想。”我回击道,“我的报酬你还没付清呢。”

  “如果找不到我弟弟,你就永远别想占我便宜。”

  “如果不按我的话做,你就永远别想找到弟弟。”

  黛叹了口气,紧咬牙关,下巴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那你把我的刀拿去吧……还有这把剑

  我想像着再次触摸那把剑的感觉,不禁记起阿里克的话来:血刃须以鲜血淬剑。

  这把剑饮过一位安剀殿的血。

  “好吧。”我说,“奴隶的确不能带武器。”

  “你还要给我戴颈圈?”

  “习惯如此。”

  黛咒骂了一句。——好吧,没有阿里克在旁翻译,我只能主观判断她那句话是在骂人。“好
吧,”她终于妥协了,“不过——我总觉得这样很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你的主人是我,又不是别人。”

  “是你才有问题。”

  我们在竺拉郊外找了个铁匠。听说要给黛做颈圈,他高兴得什么似的。我已经把黛的剑连鞘
带剑带地系在马鞍边,她的小刀也已经插在我的皮带上。我的奴隶坐在沙地上等着引颈就圈时,
看上去不听话极了。

  我看着铁匠的锤子一起一落,铁圈在那双熟练的手中渐渐成形。铁匠看了黛一眼,说自己得
动作快些:黛这样的巴莎一定值好大一笔钱,客人你别一不小心让她跑了。黛懵懵懂懂地听着浓
重的南方腔和粗俗的俚语,见我催铁匠快干活,不免向他投去忿忿的目光。

  百扎果把铁匠的牙齿染得蜡黄。他吐出口掺和着果汁的唾沫。“你怎么没早点把她拴起来?

  “她的前任主人挺尊重奴隶的。”

  铁匠嗤之以鼻地又吐了口唾沫。黏稠的液体不偏不倚地击中一只甲虫。“傻瓜,”他评论道
“尊重奴隶?”他又抡了几锤子,“看她那副样子,还是拴起来的好。我敢打赌,她一有机会就
会逃跑。”

  “很好。”我没多说一个字。

  “让她挪个窝,到这边来。”

  我招了招手,黛慢慢走了过来。铁匠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干不净地说了句什么。如果
黛能听懂,准会抢过小刀赏他一下。看起来她也的确从那家伙的语气里猜出个大概,脸色由红转
白,眼睛都气黑了。

  我也爱莫能助。奴隶在南方的地位连狗都不如,别人爱怎么骂就怎么骂。黛这样的奴隶更是
各种下流手段的天然目标。既然铁匠不过动了动嘴皮子,我也没理由和他动真格的。
  “看在她的份上,说话干净利索点,——也算给我点面子。”我轻描淡写地说。

  铁匠瞟了我一眼。他那张被炉火烤得通红的大脸涨成了猪肝色。“她听不懂南方话?”

  “她可听不懂你那些下流词儿。”

  铁匠脸色难看起来。他看了看我的肌肉,又瞟了我的剑和虎爪项链一眼。

  “叫她跪下来。”他又冲刚才的地方啐了一口。那只死甲虫四脚朝天地翻过身来。

  我伸手按住黛的右肩,略一用力,她犹豫了一会,终于跪了下来。

  “头发。”这两个字又引出一口唾沫。

  黛跪在沙地上,以屈辱的姿势弯下头去,杏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她那紧绷的肌肉清楚
地告诉我,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姿势。好吧,其实我也不喜欢。

  我呆了一会,吞了口唾沫,这才单膝跪下,将黛的辫子托了起来。我那带老茧的手指拂过她
光滑的皮肤时,只觉得她身上一阵颤抖。她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我看见,她的眼神一片茫然,充
满恐惧。

  我不禁空前好奇起来:不知道那些强盗对黛做了些什么。

  铁匠将带铁链的颈圈套在黛脖子上,扣上锁环,合上锁。他将钥匙交到我手里。

  黛现在看上去像只戴着项圈的小狗。在赛尔赛特部时,我可没吃过这种苦头。

  “看紧她点,”铁匠好心好意地说,“如果你心一软,让她有机可乘,她准能一刀捅了你。

  我一时没留神铁链,站起身来时狠狠拽了黛一下。“多少钱?”我刚缓过气来就出声问道。

  铁匠报出个有些夸张的数字。我一心想从火炉边逃开,也没心思讨价还价。钱一付清,我就
立刻向马边走去,完全没注意黛还像小狗似的跟在我身后。我又生气,又恶心:以前我就是个奴
隶,而现在正是我的主意让黛也饱受屈辱。——何况原来的她简直是自由的化身。

  “我不能上马。”我踏上一边马镫时,黛平静地说。

  我转身一看,眉头马上皱了起来。现在,连上马这样简单的动作她也做不了。可是,铁匠还
在直勾勾地看着我们,我不能把链子交到她自己手里。最后,我小心地爬上马,将黛牵到母马身
边,这才让她爬进马鞍里去。她脸色苍白,表情严肃。我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你该让她多走走,”铁匠建议道,“这样会把她惯坏的”
  黛和我都没做声。我费尽全身力气,才按捺下伸手去拔“绝击”的冲动,只闷闷地对青花马
打了声呼哨。

  因为铁链的关系,黛不得不紧紧骑在我身边。一路上,我气得脸色直发红。这条铁链不光拴
住了黛,也把我和奴隶贩子的角色牢牢拴在一起。只要没出竺拉,我就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还她
自由。我们的戏还要演下去。

  我冒冒失失地出了个馊主意,自以为我们除了演戏别无选择。现在,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我
们俩却各自别扭无比。

  我深吸一口气:“对不起,巴莎。”

  黛没有说话。

  我看着她的侧脸:“黛——”

  “你喜欢看女人这样?”她的声音里没有半点讽刺的味道。但这让我觉得更可怕:她仿佛已
经认定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情愿和你换个角色。”我真心真意地说。

  黛微微一笑。“没用的,虎。我们不是都走到这一步了?”

  “这么说也没错。”我沉着脸回了一句,没有再说话。

  竺拉是个很富有的地方。它一边与庞加接壤,一边傍依南岭。无论是靠山间金矿发家的坦吉
尔,还是靠贩卖人口致富的奴隶贩子,都在这里尽情挥霍着自己的财富。而且,因为近山的关系
竺拉拥有相当丰富的水源。对于由南向北去的旅人来说,这里是他们进入沙海前最后的避风港和
补给站。想到我和黛居然一路跋涉,成功抵达了目的地,真是有些难以置信。

  我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欧玛的住处。那是幢黄瓦蓝墙的房子,周围植满棕榈树。厚
实的叶片包围着奴隶贩子的豪宅。无论是阳光,还是行人窥探的目光,都别想长驱直入。包着头
巾的看门人只瞟了黛一眼,就知道我是找欧玛谈生意来的。进门后,一个仆人牵过我们的马,另
一个仆人则带我们走进一间凉爽而幽静的大厅。我坐定时,见黛也作势要坐,忙出声嘱咐她站着
别动。

  欧玛对我们相当客气。虽然我们没有预约,但他并没让我们多等,不一会儿就从里间走了出
来。第三个仆人给我们端上埃芳茶时,欧玛在一只藏红色的垫子上坐了下来。

  他和欧斯月体型相仿,浑身圆滚滚的,也长了双和兄弟一样的黑眼睛。不过他好歹还保留着
自己那口牙,没像老月亮一样换上满口金货。这位奴隶贩子包着淡粉色头巾,套了身深色袍子。
看起来,比起欧斯月在沙漠地区的收入,竺拉的贩奴业要有利可图得多。
  “我代欧斯月向您问好。”我一边抿着埃芳茶一边寒暄道。客套话真是好东西。即使来访者句
句言不由衷,也能礼貌地客气上好一会儿。我对这一套很有心得,用毫无意义的话题扯上一整天
也不在话下。

  对于这点,欧玛显然也心知肚明。他简单地对我表示了欢迎,就挥挥手,打断了寒暄的话头
“请问您有何贵干?”

  “我要和你谈笔生意,”我不动声色地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北方男性存货?”

  奴隶贩子表情波澜不惊。他礼节性地表示了一点兴趣:“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我本想编个假名敷衍了事。谈假生意时用假名可谓再合适不过。不过,认识我沙虎的人太多
了。欧玛可能一见面就已经认出我来。我的名声往往比我本人走得更远,而这也正是“名声”二
字的题中之意。“人们叫我沙虎。我是个剑舞者,偶尔也做做奴隶生意。”

  欧玛把手伸向我们之间的矮桌,从一只碗里捡出颗浅绿色的葡萄来。他黑色的眉毛动了动。
“我也认识一个叫沙虎的人。他和你一样,脸上有疤,脖子上戴着虎爪。他和我兄弟是世交。不过
据我所知,这个人以前从没做过奴隶买卖。”

  “没错。”我点头道,“但时间一长,总站在一边看别人赚钱到底让人有些心痒。我靠出卖
手上功夫过活,始终只有一点可怜的积蓄。”

  欧玛一直故意不去看黛,仿佛她是一团空气。作为奴隶,她本也没资格参与我们的谈话。可
现在,奴隶贩子的眼神往她那儿瞥了一瞥,在她裹着斗篷的身上打了个来回。“你有货要出手?

  “我想入手些新货。”我明明白白地说,“我要给我的北方女人配个北方男人。”

  欧玛黑色的眼睛顿时转向我这边。“你想自己产新货?”

  “当然,我得先给她找个合适的伴儿。”

  奴隶贩子吐出葡萄皮。“你准备花多少钱?”

  “视需要而定。另外,如果能帮我找到合适的货。他们的头胎孩子也归你。”其实萨波给我们
那点钱已经没剩多少了。我寻思着先找到黛的弟弟,装模作样地讨价还价一番,然后推说要回去
考虑考虑,先脱身再说。等我解开黛的颈圈,把武器还给她,我们再制定下一步计划。

  “我可以买她。”欧玛说,“但我手头现在没有北方男孩。”

  “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他抿紧肉乎乎的嘴唇。
  “你还知道谁手上有北方孩子吗?”

  欧玛没有答话。

  我叹了口气:“你看,无论你是否帮忙,我都能找到想要的东西。如果这里有人在垄断北方
货,不妨告诉我那人是谁。这对你没什么害处。”

  奴隶贩子支吾了一会,仿佛不愿意把我这个客人拱手让人。不过,最后他终于妥协了。按他
的说法,北方奴隶的买卖的确被人垄断了。

  “垄断买卖的人叫阿拉达。他是个坦吉尔。如果你想跟他做生意,得先找到他的代理人。”

  “他的代理人是谁?”

  欧玛点点头。“你是我兄弟的朋友,我自然不会瞒你。沙虎名气这么响,我相信你总不会太
小气。”

  有时候名气这东西对生意有害无益。不过,我和欧玛最终达成了共识。我没有吝啬金子,他
也没吝啬代理人的名字。

  “他叫豪纳。”欧玛说。

  “他住在哪儿?”

  “很明显,他自然是住在阿拉达的宫殿里。”

  很明显,我和黛的下一站就是阿拉达的宫殿。

二十

  阿拉达的宫殿相当壮观。虽然我们是从后门溜进去的,还是对这幢建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
象。宫殿里,造型典雅的拱门上铺着瓦片,点缀其间的图案由橘红,浅灰,金黄三色马赛克拼接
而成。走过马厩前的院子时,青白两色沙砾在我们脚下咯吱作响。棕榈树和橘树不仅拓宽了视野
也为殿里带来一片凉意。

  所有这些都是阿拉达贩奴所得。

  我本想把黛留在马边。——如果豪纳那家伙一眼看上了她,我们又要多出不少麻烦。不过,
反复考虑后,我还是觉得保证她安全的最好方法就是让她跟着我。与其把她孤零零地扔在那里等
人去抢,不如让她随时跟在我身边。
  豪纳是个油腔滑调的小矮子,嗓音低哑得出奇。他手指粗短,手掌奇宽,让我不由自主地联
想起蛤蟆。连他那深绿色的凸眼睛也和蛤蟆一般无二。这一切都很难让我对他产生好感。

  他包着淡绿色的头巾,头巾上钉着块闪闪发光的翡翠。作为坦吉尔的代理人,这种打扮未免
太过招摇。他的袍子由金色薄纱织成,一双小小的金色拖鞋套在那双间距大得夸张的胖脚上。我
和他说话时必须弯下腰去,连黛也一样。豪纳本人倒是对身高差距毫不在意,说话间一边用那双
不怀好意的蛤蟆眼打量着黛,一边抚摸着自己短短的下巴。他对着一只大红垫子做了个手势,示
意我坐下。我一边坐下身去,一边放长手中的链条,以免不小心把黛勒死。

  豪纳又看了她一眼。“那女人也可以坐下。”

  好嘛,情况好歹有点进步。垫子已经没有了,黛只能坐在地毯上。不过话说回来,坐垫子这
种待遇本来就不是奴隶能享受的。这时,黛已经将低眉顺眼的姿势练得纯熟。我不知道她脑子里
都在想些什么,——好在豪纳也不知道。

  豪纳问起我的来意时,我又把那个编好的故事说了一遍,尤其强调我没有卖货的意思,只
想从他那儿买个男孩。我说起“货生货”计划时,他的蛤蟆眼亮了起来。这种反应究竟是好是坏
我也说不清。

  豪纳又目光炯炯地看了黛一会,命令她抬起头来。我用南方话重复了一遍他的要求,黛乖乖
照做了。

  代理人脸上露出个油滑的微笑。“这女人的孩子一定丑不了。我明白你为什么想给她找个伴
了。”

  “你有合适的货吗?”

  他举起一只手挥了挥。让人奇怪的是,他手上没有戒指,也没戴任何饰品。“我们有好几个
北方男孩,你只要挑一个就好。”

  挑自然是要挑的。可我从没见过贾梅尔,即使见到他也不认识。这时我又不能转头看黛,因
为奴隶在这种时候是没有发言权的。我必须想办法让黛和我一起去选奴隶。即使她将那孩子的样
貌说给我听,我认出他来的可能性也不大。五年过去,贾梅尔的样子很可能已经和黛印象中的十
岁男孩相去很远了。

  “越年轻越好,”我强调道,“最多十五,六岁吧,这样他以后的日子还很长,足以……
呃,你知道,比起女人,男人一定时间内能生养更多。”

  “当然,女人每生一个孩子都要花上一年。”

  豪纳打量着黛,理解地点点头。“我们手上有两个北方男孩。我说不准他们究竟多大——买
下他们时他们还是孩子,你知道,孩子的年龄都是很难判断的。”他殷勤地顿了顿,观察着我的
反应。
  “我得见见他们。”他别想从我这儿探出更多口风。

  “两人年龄都正合适,”豪纳保证道,“我必须先和主人谈谈。没他发话,我不能私自决定
”他的蛤蟆眼又转向黛的方向,“我觉得,主人一定对你手头这件货很感兴趣。”

  “这件货我是不会卖的。”我不卑不亢地说,“她花了我好大一笔金子,我可全盼着她给我
多生些小的啦。”

  豪纳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会,我发现他眼神里闪过一丝反感。“你真无情,沙虎。即使是我
也不会若无其事地当着母亲的面讨论卖孩子的事。”

  我心里其实也在咒骂自己。我是不是把奴隶贩子演得太冷酷,太无情了?一直以来,我觉得
他们就是些毫无人性的家伙。(也许因为我一直在说瞎话,才能始终不为所动?)

  我摊开双手,耸了耸肩。“如果沙虎太冷酷,那一定是职业习惯。豪纳,你就没有这种职业
习惯吗?”

  豪纳微微眯起眼睛:“她是处女吗?”

  我板起脸来:“这女人我不卖,豪纳。如果你坚持打她的主意,我就要另找卖主了。”我作
势要站起身来,心里清楚这家伙一定会挽留我。

  果然不出我所料。作为阿拉达的代理人,他担负着交易的责任,不能放跑任何客人。

  豪纳笑了:“请原谅,沙虎。我要去问问主人,看他愿不愿意让你看奴隶。”他站起身来,
小心地在那两只圆规似的小脚上稳住身子。“也许你可以先休息一会。我这儿还有些冰过的酒。”
他用肉乎乎的手指了指桌上的玻璃水瓶,然后退了出去。

  我看着黛:“怎样?你觉得他那算是上钩了吗?”

  “两个北方男孩……”黛阴郁地说,“可能两人都不是贾梅尔。”

  “看货时我要带你一起去。”我倒了杯酒,把杯子递给她,“给。你装奴隶的时间也够长了。
我才不怕豪纳回来时看见呢。”

  黛微微一笑,对我道过谢,这才接过酒杯。从那发白的指节可以看出,她很紧张。我知道,
她现在非常害怕,不光是为了她弟弟,也是为了她自己。在宫殿里,她的身份是个奴隶,所有人
都用对奴隶的态度对她。即使她喊破喉咙,说自己其实是个自由人,也不会有人相信她。再说,
万一贾梅尔当场认出她来,我们这出戏就要穿帮了。那时候我们三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黛刚把空杯子递给我,豪纳就带着两个金发孩子走进屋来。他在我对面的垫子上坐下,我则
打量着两个孩子,然后看了黛一眼。
  她看着那两个孩子,面无血色,呼吸急促,死死咬着下唇。可以看出,她对面前的景象又生
气,又反胃,但我发现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豪纳笑了:“如您所见,这两个奴隶都又年轻又壮实,当父亲正合适。”

  两个孩子身上一丝不挂。他们沉默地站在我和黛面前,眼神木然地望着我们身后的地面。他
们的脸是冷的,眼睛也没有神采。两人都刻意不看我的眼睛,仿佛只要避开我的视线,就能把自
己藏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免受这份侮辱。我的手在铁链上握得生疼,只想对两个孩子大声辩解,
说我其实不是该死的奴隶贩子,装成这样全是为了让另一个男孩获得自由……我感觉到一阵压
倒一切的冲动:我想篡改他们的身份,把他们救出阿拉达的魔爪。——只有这样,他们才能重新
成为有尊严的人。

  我感觉黛在看我,于是也转过头去,缓缓迎上她的视线。她的脸上写满发自内心的同情。她
理解我的感受。以前,听我说起过去的经历时,她只能置身事外地表示同情。但现在,她对身为
奴隶的痛苦感同身受。

  如果能帮她找到弟弟,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怎样?”豪纳问道。我突然惊醒过来。戏还得演下去。

  “我也不清楚,”我说,“他们看起来太小了。”

  “你自己说想要年轻些的奴隶,我才带这两个来给你看。”豪纳皱起眉头,“他们会长大的
他们是北方人,将来会长得和你一样壮。”深绿的蛤蟆眼估摸着我的身高体重,这让我想起剑舞
前打量对手时的目光。“再来点酒?”

  “不用了,”我心不在焉地说着,将黛的酒杯放在桌上,然后放下铁链,站起身,向那两
个孩子走去。这出戏必须演得天衣无缝。我若有所思地慢慢绕着他们踱了几圈,但实在无法像买
牲口似的抬手拍打他们。极尽所能地做足戏后,我僵硬地开口问道:“我怎么知道他们能不能生
孩子?”身为奴隶的经历完全可能把一个未受阉割的人变成阉人。苏拉帮我长大成人前,我自己
就深受其苦。

  “他们都和宫里的女奴生过孩子。”

  “嗯……”我双手叉腰道,“你要怎么证明给我看?”

  豪纳笑了:“你真够精明的,沙虎。要我说你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

  他说这话也许是想奉承我,但我听在耳中只觉得无比刺耳。不过,我还是回敬了他一个微笑
“谁都别想占我的便宜,豪纳。就算你是坦吉尔的代理人,也别想多骗我一个子儿。”

  他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我是个老实人。做生意讲究的是信誉,如果大家都说我不老实,
很快就没人愿意跟我做买卖了。我的主人也会让我卷铺盖走人。我向你保证,这两个孩子对你都
合用。你想要哪一个吧?”
  “两个都先不要,”我简单地说,“我要货比三家。”

  豪纳惊讶地挑起黑眉毛:“我们是这里唯一做北方奴隶生意的人。你要买北方人,只能通过
我和主人。”

  “想和谁做生意,我自有主意。”

  豪纳盯着我,仿佛在估摸着我的斤两,等我改变心意。不过,他很快就微笑起来,拍了拍手
把那两个孩子打发了出去。两个小奴隶转过身去,消失在门口。“当然当然,和什么人做生意是
你的自由。”豪纳哄小孩似的接过话头,见我走回原地坐下,他又拿起那只玻璃酒瓶来。“这酒
怎么样?这是用主人的葡萄酿的。”

  “我不喝葡萄酒,”我不耐烦地说,“阿奇维酒更对我胃口。”

  豪纳突然惊觉似的哦了一声。——然后,他把酒瓶劈手向我砸来,同时大声呼救。

  我站起身来,拔剑在手时,房间里已经满是魁梧的宫殿守卫。他们不是阉奴,也不是小孩,
每人手里都拿着把锃亮的长剑。

  酒从我脸上滴下来,浸湿了我的斗篷。我敏捷地挡开了酒瓶,但豪纳这一下让我错过了开溜
的最好时机。代理人自己动作比我还快,这时已经退到我的威胁范围之外。“你还真是个老实人
啊。”我嗤声道。

“这都是我的意思。”墙后传出一个镇定自若的声音,“他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一个人从墙边的密门里走出来。看来,他必定是阿拉达本人无疑。

  坦吉尔穿着一套上好丝衣,周身耀眼的珠宝越发彰显出这位沙漠亲王尊贵的身份。他浅棕色
的脸干干净净,显得相当年轻,唇上颌下都蓄有精心修剪过的黑色胡须。那微微下曲的鹰勾鼻让
他看起来像只危险的猛禽。他红褐色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们。

  “你就是沙虎?”坦吉尔一手捻着胡子问道。他的胡子闪着薰香精油的光。如果你喜欢他这
整洁光鲜的调调,没准会觉得阿拉达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我一直想亲耳听听沙虎的咆哮声。”

  “不妨再走近点。你不光能听见他咆哮,还能见识他的利爪呢。”

  阿拉达大笑起来。他有副温暖清亮的嗓子。“不会的。我有很多特点,但‘愚蠢’绝对不在其
中。多谢你的好意。不过,除非沙虎关进笼里,拔去爪子,我是不会走近他半步的。”他扫了“绝
击”一眼,“我希望你能放下武器,乖乖合作,也省得我麻烦。”

  “要我束手就擒?”我怒视着他,“奴隶贩子,我怎么能听你的?”
  “好吧。那我就自己动手了。”听我叫他奴隶贩子,阿拉达倒并不生气,“我想你也许能派
上挺大用场。至于那女人——”他盯着黛看了一会,“既然你说绝对不卖她,我就只能动手抢了
反正奴隶也不能有财产,不是吗?奴隶怎么能再养奴隶?”

  除了明显毫无战力的阿拉达和豪纳,屋里还有六个人。情况并不算太糟。黛还站在我身边。她
脖子上戴着铁镣,可双手都是自由的。

  “你不想知道我要拿你派什么用场吗?”阿拉达又捻了捻胡子,他的眼睛里映着戒面的反
光,“我很有钱。不过我对现在的家产还不满足。我有金矿,也有奴隶,这两种生意我都做,它
们都对我很重要。要不是有奴隶,我还能从哪儿找矿工?”他笑了,“看看你的胳膊,还有肩膀
剑舞者先生,你一个人就能干三个人的活。”

  我只觉得嘴里一阵发干。一想到要再次沦为奴隶,我不禁打心眼里害怕起来。恐慌像一把利
刃,一点点瓦解着我的理智。不过这还不是最让我担心的。

  “她不是奴隶,”我明明白白地对他说,“她是个自由的北方女人。”

  阿拉达那对青色头巾下的浓眉挑了起来。他眨了眨深红色的眼睛。“那她为什么带着颈圈?
你又为什么自称奴隶贩子?”

  我舔了舔嘴:“说来话长。总之,你不能就这么把她占为己有,她不是奴隶。”

  “现在她已经是我的奴隶了,”阿拉达微笑着,“你也一样。”

  我从皮带里抽出黛的刀,转手抛还给她,然后对阿拉达的走狗们说,尽管冲我们俩放马过
来。

  “你们俩?”阿拉达诧异道,“先看看那女人吧,剑舞者先生……她喝的那杯酒本来是为
你准备的。”

  我转过头去,只见黛摇摇晃晃,立足不稳,那把刀从她颤抖的手中掉了下去。

  “虎——”

  她先是失去了知觉,随后又失去了平衡。我一手扶住她,将她平放在地,然后猛一转身,用
“绝击”划向一个卫兵的喉咙。

  “我一共有六个人,你没有胜算的。”阿拉达说。

  “你不妨再叫几个人来,”我还击道,“这几个脓包还不够我热身呢。”

  阿拉达用温润的指甲弹了弹自己的牙。“我一直很想见识见识你传说中的剑舞是怎么回事。

  “自己拿把剑,阿拉达。”我挑衅道,“我不介意陪你跳舞。”

  “哦,太遗憾了,”他听起来真的很惋惜,“我还有其他事要忙。再说,我也不太喜欢看见
自己的血。”他对豪纳做了个手势,“拔掉沙虎的牙齿挺让人难过的,不是吗?不过我的奴隶可
不能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造反上。你不用担心,我会从我的小秘室里关注战况的。豪纳经手的
所有交易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他和豪纳一起消失了,留下我一个人面对六个全副武装,忠心耿耿的卫兵,还有脚下昏迷
不醒的黛。

  “来啊,”我有些底气不足地说,“来和沙虎跳支舞吧。”

  一开始,他们没有一拥而上。阿拉达的卫兵似乎喜欢公平较量。我们比速度,比力量,比技
巧,比战略……直到我放倒了两个人,他们才意识到,这不是练习,我在跟他们玩真的。剩下的
卫兵焦躁起来。我听见墙里某个地方传来阿拉达愤怒的号令声,剩下四个人顿时把我团团围住。

  我马上贴到墙边,以防他们从背后偷袭。虽然还有三面洞开,但我和“绝击”的速度都不差
我剑走偏锋,突破他们一波又一波攻势,在他们胳膊上留了几道纪念。可是,他们本来就不是要
杀我,只想慢慢消耗我的力气。

  这真是挺没劲的:你一心想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却只想活捉你。

  我的肩膀痛起来。“绝击”飞舞着,一次次挡开敌剑,划伤手臂,攻向守卫们胸前。可惜四
个家伙把我围得死死的,我根本无法咬住一个敌人猛攻。我想送他们四个几句好听的,但小命
(或是自由)随时可能不保时,只有傻瓜才会把精力浪费在骂街上。

  身后那面墙动了动。我觉得墙上的挂毯扫过我的腰。突然,挂毯向边上一翻,一条胳膊从墙
里探出来,一下勒住我的脖子。

  是阿拉达,——刚才一直在密室里观战的阿拉达。

  我一只手挥着“绝击”,另一只手向腰间的匕首伸去。阿拉达勒得越来越紧,守卫们纷纷向
后退去。既然坦吉尔大人想亲自动手,他们何必扫主人的兴? 

  我只觉得眼前蒙上一层红雾,视线模糊起来。

  四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我。他们身后,黛软绵绵的身子横在地毯上。我拔出刀,反手向敌人刺
去,但一个卫兵见主人有危险,忙回过神来,一剑砍在我手上。

  刀和“绝击”一起掉在地上。我背过手去,想抓住阿拉达的脑袋,但仓促间只扯到他的头巾
那块上等好布从他头上滑下来,层层叠叠地落在地上。

  真不幸,阿拉达的胳膊怎么不和头巾一起掉下来?
  一个守卫等得不耐烦了。也许他觉得主人在制服敌人方面进展不够迅速。无论如何,他抄起
碗大的拳头,冲着我胸口就是一下。我本来情况就不大妙,这下更是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阿拉达没费什么劲就把我放倒了。四周黑下去时,我耳朵里一直响着他的咒骂声。

  “重镣!”他喘着气吼道,“去金矿时我可不想让他半路跑掉!”

  后来?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后来的事就只能留待下回分解了。

二十一

  好个重镣。除了脖子,我的双手双脚和腰上也铐上了冰冷的铁镣。沉重的铸铁让我脚都抬不
起来。但还没等我走上几步,卫兵就把我丢进马车里,驱车向山间赶去。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车里(好吧,戴着重镣时,本也就“四仰八叉”不到哪里去)。马车每一
颠簸,我身上那些铁家伙就狠狠地撞上车底木板,弄得我浑身淤青,遍体鳞伤。我的脖子到现在
还疼得一塌糊涂。

我怕得要死。

  人们说我很勇敢,天不怕地不怕,无论碰上什么事,眼皮都不眨一下。(这种话当然不是真
的。但是,既然要靠传奇英雄的身份吃饭,我也不急着四处辟谣。)我忙着卖力气赚钱,一直没
工夫扪心自问:是的,沙虎也有害怕的时候。现在,面临再次沦为奴隶的命运时,我才意识到传
奇英雄的光环是多么脆弱。我看得很明白:沙虎并不比其他人更勇敢。——只有当你害怕的东西
近在咫尺时,你的弱点才会暴露无遗。

  除了腰布和项链,他们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没有斗篷,没有鞋,没有剑带,更没有“绝击”
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反而很奇怪他们为什么没把虎爪也收走。

  当然,这有可能是阿拉达对我别出心裁的嘲弄。这串项链等于是向所有与我日夜共事的奴隶
宣布:我就是传说中的沙虎。想让沙虎颜面扫地,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吗?

  在我看来,阿拉达是个对物理折磨和心理折磨同样热衷的混蛋。也许他是想杀一儆百,给奴
隶们点颜色看看:沙虎不是个强壮勇敢,独来独往的人吗?看看,现在他不是也成了阶下囚?
看看,他现在要多卑贱有多卑贱,要多听话有多听话。

  黑地板板。
  我坐起身来,在马车地板上跪下,带得手铐脚镣一阵铿锵作响。阿拉达派出整整一小队卫兵
押送我,总共有二十人之多。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把这当成一种荣誉:二十比一。二十个卫兵押
送我一人。何况我现在身戴重镣,别说动了,喘上口气都难。

  这当然是为了以防万一。阿拉达知道,我一心想逃跑;他也明白,我一旦自由,就会摸回宫
里去救黛;而他更清楚的是,一旦摸进宫去,我很乐意随手摸上把家伙划开他的肚子。

  没错,如果能逃出去,我就这么干。

  一路上我都在计划怎么逃跑。这件事占据了我的全副精力。我没有注意沿路情况,更没有想
象重新成为楚拉后的生活。

  到达金矿后我才意识到,阿拉达实在没必要为我的报复担心。——别说逃跑,我能不能活下
来都是个问题。

  卫兵把我带进隧道,向山腹中走去。道路回旋曲折,忽上忽下,一个转弯接一个转弯……我
晕头转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隧道里挤满了人。矿山像一只吃得太多的怪兽,胃里装满了臭气熏天的楚拉,到处充斥着他
们的无助和绝望。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四肢戴有重镣。他们腰上那圈铁链足有十尺长,上面又接
出另一截铁链,将他们牢牢拴在岩壁上。每隔十五尺就有一个奴隶,所有人都挤在狭小的空间里
劳作着。隧道里刺鼻的臭味说明,这些奴隶一系上山壁就从没解下来过,拉屎拉尿全在隧道里。

  借着火把无情的红光,我看见一个死人。他那软绵绵的身体毫无生气地瘫在岩石地面上,散
发着一阵阵尸臭。

  我顶替了他生前的位置。

  他们从墙上解下连在尸体身上的铁链。我听见链条撞击岩床的声音在隧道里回荡。一个守卫
走到我身边,照着我的肚子来了一拳。我一个趔趄,向前倒去。

  我痉挛着,僵硬地挺身站直。不,我不能顶那死人的缺。

  最后,守卫还是将我牢牢拴在了墙上。他们往石头上紧铁链时,我身上所有铁镣一齐扯着我
的肉。铁镣叮当,一个守卫不耐烦地嗡声向我说着这里的规矩。他的声音没有起伏,没有感情,
和普通噪声没两样。

  我的工作是用槌棒和凿子砸开岩体,挖出矿石。奴隶们将这些矿石依次传出山去,装上马车
运走。用凿子破坏铁链接头的奴隶会被带到隧道外,先饱吃一顿皮鞭,然后捆在柱子上无食无水
地示众三天。

  如果我老实卖力,一天有两顿饭吃。守卫会在早晨和傍晚时送饭进来。睡觉时不能离开,只
能就地合眼。一天可以喝三次水,多了没有,不喝也不行。我要从早一直干到晚,只有吃饭时可
以休息。
  守卫说,这就是我的生活,我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他说完这些,将槌棒和凿子丢在脚下,和
其他守卫一起扬长而去,临走时还拿走了火把。

  我面向岩壁,站在原地。周围一片漆黑,黑暗中还透着青紫色。火把架不规则地散布在墙上
只有半数点着火把。我知道,我的眼睛早晚会适应黑暗,——人总是随遇而安的。不过,我不确
定自己是否想看清在黑暗中等待着我的命运。

  我浑身冒汗,肌肉紧绷,一波接一波的颤抖几乎让我发疯。胃里直打结,我觉得肚子里好像
开了锅。铁链哐啷哐啷直响,我不由自主地抖着,对这倒霉的声音一点办法也没有。

  隧道里的臭味包围了我。那是屎尿的味道。和臭味一起涌来的还有恐惧,无助,死亡的威胁
……以及无比清晰的绝望。

我闭上眼睛,把额头顶在墙上,又将指头插进石缝中。无论身心,我都处于一片黑暗中,满
眼所见尽是疯狂与绝望。无力感充斥着我的感官,我仿佛无限缩小下去,小下去,小下去……

  即使和赛尔赛特人在一起时,我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从未像现在这样弱小无助。

  我强迫自己把目光转向其他奴隶。他们缩成一团,蹲在墙边,目光空洞地看着我。我们戴着
同样的铁镣,心里也同样绝望。他们双手开裂,布满老茧,双肩走了型,眼神空茫茫的。我知道
这些人已经在这儿待了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

  他们身上完全看不到理智的痕迹。我们彼此对视着,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和他们一模一
样。

  太阳下去了,隧道里更加阴暗,我站在深一块浅一块的黑暗中:疯狂的紫罗兰色,龙胆紫,
还有葡萄皮似的深黑色。一闭上眼睛,眼皮下就泛起一片紫红。我来前奴隶们已经吃过晚饭,现
在快到睡觉时间了。有些人在打鼾,有些人在呻吟,有些人在痛哭,还有些人在高叫着什么。铁
镣的碰撞声经久不绝。

  恐惧让我一阵阵窒息。我听见自己支离破碎的喘息声。

  肚子里僵了半晌后,饥饿感卷土重来。我凿出铁石,将它们装车。拉车的奴隶全用铁链拴在
车上。工作分量很重,我肚里越来越饿,但食物依旧不见踪影。我肚子空空地睡下,一两小时后
就饿醒了,只觉得浑身肌肉无比酸痛。早晨醒来时,疲惫感依然纠缠着我。奴隶们喝的水暖烘烘
的,散发着酸味,很多人都得了痢疾,但我别无选择,只能有什么喝什么。在隧道积满灰尘的地
上睡过几次后,我渐渐习惯了四周狭小的空间,也学会了怎样钻进角落排泄。我觉得自己像只受
伤的动物,卑贱低微,满腹耻辱。我知道,自由的剑舞者一去不返,我又成了楚拉。

  噩梦重来。但这次,能为我驱散噩梦的苏拉不在我身边。我仿佛身处黑地底层,一想起过去
短暂而珍贵的自由时光就要发狂。不久,我就彻底告别了回忆。

  沙地中画着圈,圈心放着剑。一把是金柄蓝刃的南方巨剑,另一把则是银色剑柄的北方剑。
后者剑身上覆盖着符文,萦绕着寒冰与死亡的气息。
  一个女人站在圈边。她金白的头发闪闪发光,蓝眼睛无比冷静,晒成浅金色的四肢松弛自
若。她静静等待着。

  她对面站着一个古铜色皮肤的男人。他头发乌黑,眼睛碧绿,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剑舞就
要开场,但那男人身上突然起了变化。他轻下去,弱下去,力量飞速流失,渐渐成为一具裹在
褐色皮肤里的骷髅。

  他向女人伸出手去。女人的歌声仿佛他的丧曲。

  白昼来了又去,夜晚去了又来。天黑天亮,天亮天黑……最后,白昼和夜晚一齐消失,光亮
与黑暗一同消灭,全世界只剩下一个困在矿脉中的人,以及他被矿脉囚禁的思想。

  他背贴石墙蹲下,僵硬的身子伏在地上,双臂环膝,两手空垂。他用额头顶着手臂。

  突然,一只脚踢了踢他身上的铁链。男人闻声抬起头来。

  坦吉尔穿着金红两色的华贵丝衣。他身上很干净,看上去相当精神。这是个很重视外表的人。
他右手中拿着根纤细的象牙权杖。杖身弯曲,覆盖着雕纹,散发着珍珠般的光泽。

  刚才,他挥了挥手中的权杖,守卫马上一脚踏进铁链,踢了两下。链上的男人抬头看着他们

  坦吉尔又挥了挥杖,守卫马上把火把移近了些。硫磺的气味中,黄色的火光照亮了男人的脸
坦吉尔看见一只野兽。那不是人,而是肮脏污秽,浑身发臭的动物。他身上只裹了条破破烂烂的
腰布,曾经健壮结实的身子已经成为一堆乱绳般的肌肉,以及紧紧裹在肌肉上的皮肤。肮脏的头
发和结成一团的胡须遮住了男人的大半张脸。但是,他侧目盯着刺眼的火把,眼睛依旧碧绿有神

  “让他站起来,”坦吉尔一声令下,守卫用力侧了侧脑袋。那男人也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

  铁链中的奴隶站了起来。他比坦吉尔要高得多,但站在那儿时姿势有些别扭。他弓着肩膀,
弯着身子,仿佛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

  坦吉尔皱起眉头:“这就是那个剑舞者吧?”守卫耸耸肩。他说,如果他没弄错,这人就是
那个三个月前来的剑舞者。

  坦吉尔将杖伸到男人脖间那圈染了血的绳索下,挑了几下,向绳下看了一眼。没错,透过血
块和灰尘,他看见了货真价实的虎爪。

  他满意地收回手,点了点头,绳索重又勒回男人脖子上。“把他解下来,扣上重镣,扔进马
车里。是时候让他再当一次我的座上客了。”
  宫中,男人见到了那圈边的女人。坦吉尔把男人单独带给她看,对她描述他在矿脉中的遭遇
男人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还有她的动作,发现她还像以前一样:自尊,有力,骄傲,不易
接近。三个月来,坦吉尔没能让她解除武装。

  不过,他已经成功毁了那男人。他以为,让他们俩相见是攻破女人防线的好主意。

  他转过头去,看着那浑身散发着烂疖恶臭的男人,手中的象牙杖向地下一指。“跪下。”

  男人缓缓跪了下去,他膝盖上早已遍布淤青,看来这辈子都不可能恢复本来的颜色。青紫的
淤痕衬着男人失去血色的古铜色皮肤。他满身灰土,身上带着无数斧凿割伤,皮下嵌着矿石的碎
片。铁链互相碰撞,坠在拼砖地板上,像一圈铁蛇似的盘绕在男人身边。

  坦吉尔看着那女人:“现在我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女人直直地盯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坦吉尔手杖一动:“趴下。脸朝下趴下。”

  虽然跪在地上的男人曾经拥有年轻人的矫健,但他现在行动如老人般迟缓。只见他向前弯下
身子,双手撑着地面,肌腱吃着力,在僵硬的肌肉下立起来。

  他屈辱地伏在地上。

  坦吉尔伸出一只脚:“来,亲我的脚,楚拉。”

  那女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她愤怒地喊了句什么,像只母老虎似的向坦吉尔扑去。只见她一只
手抓向他的脸,另一只手则劈在他手中那把华丽的匕首上,将它打落在地。

  就在这时,地面上的男人突然一跃而起。他一甩铁链,将它绕在坦吉尔脖子上。

  他咧开嘴。但沙虎没有咆哮,只嘶声吐出一个词:“钥匙。”

  “钥匙在哪?”那女人转向坦吉尔问道,听到答案后,她将手伸进俘虏镶着珠宝的腰带,
摸进腰带上一只同样嵌有珠宝的小包。

  虽然女人脖子上也戴着颈圈,但她先打开了男人身上的镣铐。男人的脚踝,腰和脖子先后获
得了自由,他收紧手中的铁链时,女人又解放了他的双手。

  男人把铁链从身上抖下来,像蜕皮似的摆脱那些钢铁巨蛇。铁家伙咣当作响,一股脑地砸在
精美的马赛克拼砖上。

  甩掉铁链后,男人重新获得了自由。女人发现,那肮脏的野兽开始变得有些眼熟。虽然面前
的人和她记忆中的同伴只略有些许相像,但这已经比全然陌生的野兽好太多了。她露出个试探性
的微笑:“虎?”
  我将阿达拉推到最近的墙上。黛将匕首递到我手里,我隔了纱衣,将刀尖顶在他肚子上,向
他一眦牙。“我还剩下最后一支爪子,坦吉尔。感觉如何?”

  他吃惊地瞪着我,脸涨得通红。不过,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就这么投降。

  我瞟了黛一眼,只觉得根本说不出话来。——我当了三个月哑巴,除了半夜做梦时吼上几嗓
子,几乎没说过一句话。现在,我已经不会说话了。好在黛应该能听懂我的话。“剑,刀子,衣服
一切。我等你。”

  她跑开了,留下我一个人面对阿拉达。

  我在发抖。奴隶生活在我身上留下了太深的烙印。虽然手脚已经自由,但我还能听见镣铐的
碰撞声。这种该死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荡。

  我深吸一口气,又对我的俘虏眦了眦牙。

  “十岁男孩,五年前。北方人。欧玛的摊子。贾梅尔,很像她。”我只能尽力表达自己的意思。
不能让他看出我在发抖……其实摆脱我的掌握对他应该不是件难事。金矿耗尽了我的力气。我不
再柔韧敏捷,只剩下满腹仇恨。

  还有嗜血的狂怒。

  “你以为我对竺拉随便哪个奴隶都一清二楚啊?”坦吉尔争辩道。

  他说得没错,但我也自有道理。这把“道理”现在正顶在他肚子上。“你只要知道我说的这
个就够。”

  “他是个楚拉!”阿拉达哑声说,“我买奴隶,卖奴隶……不可能所有人都记得!”

  这把小刀根本算不上合格的武器,但它磨得又利又快。刀尖轻轻巧巧就挑破了衣服。我觉得
拿它切起肉来一定也同样趁手。“我可要动刀了,坦吉尔。等你的肠子掉在地板上,你说不定还
能用它玩跳绳哩。”

  他显然没有怀疑我的话,而我本也没想骗他。“我有过这么个奴隶,”他终于承认了,“但
三年前他就不在这里了。”

  “他在瓦什尼人那里,”阿拉达显然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的脸变得煞白,“我把他当
作礼物,送给了瓦什尼人的头儿。”

  黑地板板。“你和瓦什尼人做过生意?”我怀疑他在撒谎,——我还没听说过有商人会打瓦
什尼人的主意呢。
  阿拉达重重地吞了口唾沫:“我没有选择。不和这族人打交道,我就没法进山挖矿。只要他
们住在那儿,我根本插不进手去。所以——我用过各种方法,还用楚拉贿赂过他们。那些楚拉里
有个北方孩子。那时候他十二岁。”

  年龄倒是不错。“他在哪儿?”我阴着脸问。

  在恐惧和仇恨的双重作用下,阿拉达棕色的眼睛阴沉下来。“一直往南走,骑到山脚下。即
使你不去找瓦什尼人,他们也会找上你。”

  这话倒也不假。“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阿拉达大喊出声来,“你还指望我记得楚拉的名字不成!”

  “虎。”黛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转过头去,只见黛已经换回那身束腰外衣,背上了剑带。银色的剑柄从她左肩上探出头来
她手里拿着件黑斗篷,还有便鞋,匕首,剑带和“绝击”。一条白斗篷搭在她另一条胳膊上。

  她把所有东西放作一堆,然后拔出剑来。“去换衣服吧,”她冷静地说,“我来看着阿拉达

  我后退两步。从坦吉尔面前转过身去时,黛一直盯着我的脸。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去,我的
状况可能不大妙。我又紧张,又激动,手心里都是汗,把那把华而不实的匕首弄得滑溜溜的。

  黛顶了我的班,盯住阿拉达。我小心地弯下腰去,拣起那条黑斗篷,想在肩那儿划出一道放
“绝击”的口子。但是,划到一半时,我手上一滑,不光拉坏了衣服,还一刀捅在自己手上。—
—倒是一点也不痛。我手上已经盖满了厚厚的老茧。

  我连扣都不用解就轻松地钻进剑带里。这让我有些失落。准确说来,为了将剑带收得更合身
我还得在上面钻几个新洞。

  系鞋带又是件苦差事。最后,我胡乱打了个死结,弓身套上斗篷,高兴地发现这东西不光可
以遮住我身上那股子恶臭,还能挡住我的伤疤。做完这些,我觉得脑中一阵发虚,差点一头栽过
去。

  我转过身来,黛一直看着我。我觉得脸渐渐热起来,胳肢窝里全是汗。“绝击”还在我手里
但我不打算举剑,也不想把它收回鞘里。我看着黛,只见她提起那把带符文的北方剑,一下就要
了阿拉达的命。

  “不——”这一嗓子喊得像闷哼似的,“黑地板板,女人,你该把他留给我!”

  黛没有答话。

  “巴莎——该取他命的人是我——”
  她依旧一声不吭。

  我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就重又闭了嘴。黛拔出剑来。阿拉达的尸体擦着墙,缓缓软倒在
地。金红色丝衣里开始往外冒血。

  黛转过身来,终于答了我一句。“我这都是为了你。”她的声音温柔得出奇,“他要为对你
做的事付出代价。”

  真是捉摸不透的女人。我看着她苍白的皮肤和骨头的线条,才意识到她的肤色已经白净如初
黛又变回了和我初见时那个北方巴莎。

  此外,她也成了个危险无比的女人。

  我已经说不出更多话来。“黛——自己的敌人我要自己杀。”

  她直直地回视着我:“这次不行,虎。这次不行。”

  我心里一动。那感觉像痉挛,又像抽搐。“你就是这样杀了你的安剀殿?你就是这样淬的剑

  她吃了一惊,猛得浑身一抖,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看来这问题让她很吃惊?黛意识到,我已
经知道她那位老师的事,也知道她是怎么动的手,——虽然我还不知道她真正的理由。

  也许是我语气里的责难意味让她感到不安?

  “我立誓要为你报仇。”她终于答道。

  “是吗?”我哑声说,“为我报仇?还是为你自己报仇?”

  黛低头看着自己的剑。血从剑刃上滴下来,渗进剑身上的符文里,断断续续地溅在拼砖地面
上。

  她短促地挑了一下嘴角,但那并不是笑意。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正困扰着她。“是为了
我们俩。”她声音非常小,我差点漏过她这句话。

  分别三月后,我们二人终于两不相欠。现在,我们作为雇主和佣兵的关系已经中止,但事情
还没有结束。黛和我本可以就此分道扬镳。

  “贾梅尔在瓦什尼人手里。”我说,“他们住在山里。”

  “我听见了。”

  “你要到那里去?”
  她牙关紧咬,仿佛衔着把钢刀。“当然。”

  过了一会儿,我才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黛拿起那件白斗篷,将剑插回身后,走出房去。我知道,她现在还不用急着擦剑。

  当然,她出门前没有忘记扯走阿拉达那只珠光宝气的钱袋。

  我喜欢实际的女人。

二十二

  黛在竺拉最声名狼籍的角落里找了家声名狼籍的酒馆。我们爬上狭窄的土梯,钻进黛租来的
小房间时,一路收获了不少怪异的目光。鉴于我们俩的确算不上般配,这倒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
事。黛要女仆多打些热水来洗澡。女仆低声抱怨了几句,黛就扬起手,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女仆脸
上那五条指印还没褪,她又开口保证说,如果动作快些就有好处可拿。后来,女仆的动作果然麻
利了不少。

  我坐在屋里那张乱七八糟的破床上,茫然地盯着黛。她一剑捅穿阿拉达的肚子时,动作轻巧
得惊人。没错,她说过,那都是为了我。但实在必要时,我更习惯自己动手杀人。我不知道她为什
么想为我报仇,更不知道究竟是我的哪点好处打动了她。

  不。她杀人很可能只是为了给弟弟报仇,要么就是为阿达拉这三月间来对她的所作所为算账

  “洗个澡你会感觉好些。”黛说。

  我几乎全身藏在斗篷下,但脚和盖满老茧的手还露在外面。我的指甲上全是口子和裂缝。有
的指甲还不翼而飞,剩下的也磨得又黑又短。矿石碎片把没有血色的古铜色皮肤染得变了色。我
左手上还留着一道扭曲的伤疤:我边上那奴隶临死时,手里的凿子滑了一下。

  我翻转双手,盯着自己的掌心。以前,因为多年剑舞的关系,这双手也盖着厚厚的老茧。几
个月间我都没摸过“绝击”,我知道,自己已经和它分别太久了。

  门突然被人推开了。黛转过身去时,手已经按在剑柄上。但她最终没有拔剑,因为出现在门
口的是女仆和一个胖胖的男人。后者将一只木桶推进屋里,顶到墙角,然后转身走出门去。那女
孩则捧来一壶壶热水,注进大桶里。

  桶一装满,黛就做了个手势,打发那女仆出去。女孩表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乖乖退出
屋去。她走后没一会儿,黛自己也消失在门口。
  我和鞋带较了一会劲,解开带子,脱了鞋,又依次除下斗篷和腰布,最后才将剑和剑带放
到一边。爬进热水时,浑身所有割伤刮伤都被蒸得生疼,但我一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我躺下身去,让水漫到胸口,小心地将脑袋靠在桶边上。水的温度马上包围了我。我泡在水
里,连肥皂都没用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听见铁镣碰撞的声音……槌棒碰上凿子的声音……凿子劈开石头的声音……奴隶们睡梦
中的哭喊……还有濒死者的呜咽……

  我猛地惊醒过来,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光从板条窗外漏进来,把整个房间染成淡黄色。…
…这是个房间,不是隧道。火把不见了,黑暗不见了,铁镣也不见了。

  一只手正搓着我的后背,帮我打着肥皂。黄褐色的肥皂泡盖了我一身。我正要挺身站起来,
黛一把压住我的脑袋。“别动。让我来。你放松点就行。”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黛努力给我擦着背。褐色的肥皂搓在我脏兮兮的身上。我僵硬地坐在
水里。黛的手很有劲。她用力揉着我发硬的肩膀和脖子,捏着我挺得笔直的脊梁。

  “放松点。”她柔声说。

  我实在放松不下来。“那混蛋对你做了什么?”

  我感觉到她在我背后耸了耸肩。“有什么关系?反正那家伙死了。”

  “巴莎,”我握住她一只手,“别瞒我。”

  “你愿意把金矿里的事说给我听吗?”

  我只觉得自己瞬间掉回黑暗的隧道中,重新与黑暗和绝望为伴,脑袋里空落落的。“不。”
憋出这个词后,我再也无法多说一个字。不,我不能对她说。

  “想刮胡子吗?”她问,“你的头发也该剪啦。”

  我点点头,往头发胡子上洒了点水,接着又点点头。

  我从桶里站起来,把黛没搓到的地方一一洗干净,漱了漱口,这才浑身滴着水向床边走去。
为了照顾我的面子,黛转过脑袋,不再看我。床上的包里有块新腰布,还有条褐色斗篷。我擦干
身子,穿上腰布,然后让黛转过头来。

  她照做了。我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你太瘦了。”

  “你也是。”我一边说一边在床上坐下来,“来帮我把这头鸟窝理一理吧。我总得有个人样。

  黛小心地帮我修好头发,又细心地绞掉胡子。我打量着她的脸。她瘦得皮包骨头。三个月来,
阿拉达一直把她关在宫里。她晒成蜜色的皮肤重又苍白起来,只有头发还泛着暴晒后的白色,像
结了一层霜。她又变回了在那无名小镇的酒馆里找到我时的模样。

  现在,我知道她不是女巫,也不是术士。虽然那些见识过吉瓦特玛威力的人还会说她会妖法
但我知道他们错了。黛不过是个一心履行责任的普通女人。无论形势怎样险恶,她也从不知退缩。

  黛微笑起来。她温柔的手指轻轻抚过我脸上的爪痕。“沙虎。”她只说了这两个字。而这也就
够了。

  “你饿吗?”我问道。她点了点头。我穿上斗篷,背上“绝击”,和她一起下了楼,走进旅
店大厅。

  这家店的食物不光辣,而且味道很重,不太好也不太差。不过,比起我在金矿里的伙食,简
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发现自己还没吃多少东西胃里就直发撑,于是干脆痛饮起阿奇维酒来

  最后还是黛伸手按住了我的杯子。“别喝了。”她的声音还是很温柔,但绝对不容争辩。

  “我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虎——”她顿了顿,“喝太多会伤身的。”

  “喝太多只会让我醉倒。”我纠正道,“要是真能醉过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黛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为什么?”

  她很可能已经知道我的答案,但我还是把话说完了。“酒能让我忘记过去。”

  “过去是忘不掉的,虎,就像你忘不掉赛尔赛特人一样。”黛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有很多
事情想忘掉,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选择带着回忆生存下去。我正视过去,调整心情,将回忆
安顿在合适的地方。我有必须完成的使命,只有这样,过去的事才不会让我分神。”

  “那你的血债呢,你已经忘了吗?”在阿奇维酒作用下,我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黛一听这
话,脸马上变得煞白。“巴莎啊,你要拿这份回忆怎么办呢?”

  “关于血债你都知道些什么,虎?”

  我在斗篷下耸了耸肩:“不多。我知道一个关于楚拉和召唤术的故事。故事里的楚拉一心梦
想自由,而且以他人的生命为代价,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叹了口气,“在另一个故事里,一
位以什亚杀了自己的安剀殿,用他的血给自己淬剑。”我扫了她背后的剑柄一眼,“只有饮过强
者的血,那剑才能帮以什亚复仇。”

“在这世界上,有的事比其他事更重要。”黛的语气刻板而倔强。
“这是自私的想法。”我又灌下几口阿奇维酒,“我亲眼见你杀了阿拉达。我知道,只要能报
仇,你绝不怕动手杀人。而且你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我顿了顿,“你在钻牛角尖,巴莎。你不
这么觉得吗?”

  黛淡淡一笑:“也许吧。”这句话听在我耳中像那把北方剑一样锋利刺耳。

  我放下酒杯。“我要睡觉了。”

  黛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目送我离开。

  隧道那头出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它身后的强光清晰地勾勒出它的身形:它没有五官,没
有形象,不过是个裹着黑斗篷的人形。它手中拿着一把银色剑柄的北方剑,剑身上镌刻着奇异
的符文。

  离我五人开外的地方站着第一个奴隶,那人影缓缓走向他。剑上无声地掠过一道寒光。我看
见两只手从斗篷中探出,举起剑,将剑尖顶在奴隶胸前,用力向前一送。剑刃安静地没入人体 ,
一条生命在寂静中消失了。拴在铁链上的奴隶瘫软下来,铁链的碰撞声告诉我:那人已经死了。

  来人从尸体上拔出剑来,剑刃上已经带有血色。不过,在隧道尽头那奇怪的光线下,染血
的剑刃并不见红,反而呈现一片黑色。

  那影子走得更近了。第二个奴隶和上一名受害者一样,一声没吭就送了命,第三个也是同
样。血顺着剑尖滴下来。我渐渐看清,来人头上遮着兜帽,面容藏在阴影里。它的斗篷不是黑色,
而是白色。

  最后两个奴隶也死了。那影子站在我身前。它是黛。我打量着她兜帽下的脸:眼睛湛蓝,肌
肤如雪。她嘴上满是血迹,仿佛每名死者的鲜血都被她饮尽似的。

  “巴莎。”我低声轻叹道。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举起剑,将剑尖搭在我胸前。

  北方利剑划开血肉,刺进我的心脏。除了铁链的碰撞声,四下一片寂静。我贴着墙软倒在地

  我死了。

  一只手搭上我肩头,我突然惊醒过来,马上挺身坐起,伸手去摸“绝击”,但随即意识到
拍我的人是黛。原来,我喝多了酒,倒在地上就睡着了,好像我还在矿脉里干活似的。黑暗中那
危险的气息来源于我自己的恐惧。

  一片寂静中,我听见自己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但我一时无法调匀呼吸。

  “虎,”黛跪在我身边,“你在做梦。”
  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发现自己刚才可不止在做梦而已:我哭了。这个发现让我突然感觉
很丢人。这太可怕了。

  “别这样。”黛柔声说。我知道她什么都看见了。

  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只觉得又冷又怕,宿醉后的恶心一波波袭来。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一切全乱了套。酒在我胃里翻腾着,一个劲地往上涌,我把脑袋顶在膝盖上,好容易才强忍
着没吐出来。我筛糠般地抖着,一遍遍低声诅咒着,直到黛从后面环住我的脖子,像哄孩子似的
把我抱在怀里。

  “没事了,”她在一片黑暗中低语,“没事了。”

  我甩开她的手,猛地站起来,转头盯着她。烛光已经消失,但月光从窗板里漏进来,把她苍
白的脸照得亮一块暗一块。她的眼睛藏在阴影里。

  “是你,”又是一波颤栗袭来,“是你。”

  黛跪在地板上,抬头看着我:“你梦见我了?”

  我努力组织着语句:“你把他们都杀了,一个接一个……你用剑杀了他们,后来又要杀我。
”我仿佛又看见那张兜帽下的脸,“黑地板板,女人。你像杀掉阿拉达一样杀了我!”

  一片寂静。我愤怒的责难消失在黑暗中。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但显然很是失落。“我知道了。我杀了阿拉达,向你
转过身来时,你眼睛里那仇恨是针对我的。”

  “才不是。”我一口气说了下去,“才不,黛。我是在狠我自己。我以前也杀过很多人。比起
你,我杀起人来更没有理由,良心上的负担也更少。”我再也站不住了,干脆在屋里来回走动起
来,仿佛一只困在笼中的大猫。“那时候,我从你身上看见了我自己。过了这么久,突然看清自
己的所作所为,看清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这太可怕了。”

  “我们都是剑舞者。”她说,“我们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比谁更好。我们有理智,有思想,
可以选择自己的路。我们会钻牛角尖,因此也学会了自我调节。”黛微微一笑,“楚拉的勇气解
放了楚拉,让他自由地拿起剑。那女人则因强暴和杀戮获得举剑的自由。”

  “黛——”

  “以前你说过,我还不够冷酷,不够无情。”黛摇了摇头,她的辫子擦着右肩,“你错了。
虎,我是个无情的人,我的棱角已经锋利得过头了。”她的脸上没有笑容。“死在我剑下的人不
计其数。他们杀了我全家,抢走我弟弟,还毁了我的贞操……只要情势需要,我还会动手杀人。
”月光在她的金发上闪闪发光,“你的梦是对的,虎。我可以杀一百个阿拉达……他们的尸体倒
下时,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我看着她。这间低级旅店硬实的木头地板上,正跪着一个骄傲的剑舞者。我知道,这个人有
理由要求整个世界一起为她做出牺牲。因为她已经选择了自己的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你都做了些什么……”我哑声说道,“你怎么会把自己变成这样?”

  黛抬头看着我:“如果我是男人,你还会这么问吗?”

  我回视着她:“你说什么?”

  “如果我是男人,你还会这么问吗?”

  她很清楚我会怎么回答。

二十三

  黛和我没有马上离开竺拉。阿拉达的宫殿守卫已经开始调查凶手的下落,但我现在还无法动
身。金矿里的三个月在我身上留下了太深的烙印。我要补充能量,休息几天,还要练习剑术,这
一切都需要时间。

  我们最缺的也是时间。现在,贾梅尔已经离我们近在咫尺(我和黛都相信阿拉达对我们说的
是实话),黛自然迫不及待地想去瓦什尼人那里找他。不过,她始终耐心地等待着。这种耐性我
以前从没在其他人身上见过,我自己更是望尘莫及。

  我们没再提起彼此的过去,也没再谈起我们走到今天这步的原因,只一心讨论怎样解救贾
梅尔的问题。以前我从来没有跟瓦什尼人打过交道,但多年来也积累了一些关于他们的知识。他
们和汗吉人不同,对外人并不抱有敌意,但瓦什尼始终是个危险的部族。我们需要精心计划,小
心行事。

  “我们不会再玩什么奴隶贩子买奴隶的把戏了,”从宫殿里逃出后第三天,我对黛说道,
“上次这馊主意让我们尝够了苦头。再说,如果瓦什尼族长真的很喜欢北方奴隶,我可不想再把
你陪进去。”

  “我就知道你早晚会发现那是个馊主意。”黛低着脑袋,用软皮擦着剑刃,“你有其他办法
吗?”

  我靠着墙蹲在地上。虽然现在身上已经没有铁链,但这个习惯动作一时还是改不掉。“没有。
也许我们不妨直截了当些,就这么骑进部里找他。”

  “我们手里得有些让族长感兴趣的筹码,”黛提醒道,“否则他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放了贾
梅尔?”
  我挠了挠脸上的疤。“阿拉达那袋钱还剩下不少,那袋子本身也值不少钱,上面的宝石准能
卖个好价。”我心不在焉地动了动左肩,“说起来,他还得感谢我们帮他宰了阿拉达呢。这样一
来他和他们的协议就作废了。”

  北方长剑一阵闪亮,黛抬头向我望来。她未经束缚的头发在发红的阳光中闪着白亮的光。“
我雇你,是想让你带我穿过庞加。既然已经来到竺拉,你不必再为我弟弟犯险。”

 “这么说,你是觉得我还没恢复到可以使剑的程度咯?”

  “难道你已经没问题了?”黛平静地问。

  我们俩都很清楚这问题的答案。我在矿脉里待了三个月,逃出来后只歇了三天。

  “我说过,我会去的。”

  “那我们走吧。”她将剑尖搭在鞘沿上,手一送,剑稳稳滑入鞘中。那咝咝的摩擦声仿佛钢
铁与皮革的奏鸣曲。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动身了。

  我们买了两匹新马,一路向南岭脚下奔去。黛那匹带黑斑的小犁马有双相当有神的眼睛,眼
神像个大活人,马鬃马尾颜色斑斑点点。我自己的马也是匹去了势的牲口,但颜色比黛的马简单
得多,一身平平无奇的棕毛,和我那匹大公马一点也不一样。它身上没有黑点,连马鬃和尾巴都
是呆板的棕色,性子也闷头闷脑的。   

  我们骑出沙地,来到沙漠和山地交界处。每前进一步土地的样子都在变化,我们仿佛在一只
巨大的变色龙背上前进。一开始马步所到之处全是沙地,后来沙地里夹进一垄垄干巴巴的小草,
最后周围才算有了点植物带的样子。

  我看着黛的马。它迈步的样子扭扭捏捏,活像个大闺女,十分有趣。要不是我觉得黛走路的
样子一点也不扭捏,准要把这比喻说给她听。

  虽然走得不快,这牲口倒很能玩些花样。它一路踩着碎步,踏着节奏,轻柔地喷着鼻息,还
不时用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向我的马递几道秋波。

  “我知道它为什么被阉掉了,”最后,我开口说道,“看这副德性,它准当不成种马。”

  黛一挑眉毛:“为什么?这可是匹好马。没错,他是有点不安生,可这也不是他的错。” 

  “是‘它’,不是‘他’。”我纠正道,“这家伙哪里配得上雄性词儿?我敢打赌,它没被
阉掉的时候也跟现在差不多。”

  黛没再答腔。好吧,他——不,它,毕竟是她的马,她难免要帮它说话。
  我们走过盐碱坡和起伏的草地,周围的植物渐渐有了点儿精神。马蹄落在灰色的石面上,踩
过灰绿色的大理石。我们沿着平缓的山坡一路爬去。南岭本来就不是很高,其中最高峰也算不上
峻岭。山坡上点缀着粗硬的矮灌木,岩间渗出钢蓝色的泉水,汩汩地向沙漠流去。

  黛摇了摇头:“这里和北方一点也不一样。”

  小棕马小心地走过一片断崖,我在马镫上直起身子。“这里没有雪。”

  “不光是没有雪,”黛一夹斑点马,催着它跟上我,“树,石头,土地……连味道都不一
样。”

  “这很正常。”我点头道,“不过,你闻见的是瓦什尼人的味道,不是山的味道。”

  我提缰停马。前方二十步远的地方立着一个骑马的战士。他精赤的棕色脖子上挂着一串人指
穿成的白骨项链。

  黛在我身边停下马来:“看来这就是瓦什尼人了。”

  我们一言不发,那战士也没有任何表示。

  他很年轻,大约只有十七岁上下。但是,瓦什尼人出生后认识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剑。女人生
下孩子后,他们会用剑砍断脐带,再给孩子行割礼。

  即使是如此年轻的瓦什尼战士,也绝对不容小看。

  年轻人穿得很少,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皮短裙,一条腰带,连鞋都没穿。他古铜色的皮肤涂过
油,滑溜得要命,一头黑发在身后编成辫子,留得比黛的头发还长。那条辫子上还缠着层带软毛
的兽皮。从他双耳上垂下两只骨雕耳环,——这究竟是哪根人骨头雕成的我就不知道了。

  他见我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这才转过身,向南走去。一把传统风格的瓦什尼剑被剑带
固定在他光溜溜的后背上。剑没有鞘,那弯曲的剑身闪着恶狠狠的光,剑柄是一截人类腿骨。

  “来吧,”我对黛说,“他们已经在等我们啦。”

  年轻的战士将我们引进瓦什尼营地,只见许多带斑点的帐篷紧贴着山坡支在一起。瓦什尼人
正在迎接我们:两排族人列成两条一字长蛇,形成一条通向营地的夹道。这些人里有男有女,也
老有少,但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只直勾勾地看着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戴着精致的骨雕,连女人孩
子也不例外。

  “这些人比汗吉族更可怕。”黛对我耳语道。

  “也没准。和汗吉人一样,瓦什尼人一般不活祭。这些战利品都是荣誉的标志,是从战斗中
赢来的。”我顿了顿,“这些骨头都是从死透的人身上弄下来的。”
  我们的向导把我们带到最大的帐篷边,下了马,又对我们做了个手势,让我们进去。但是,
黛刚一举步,他就用力摇了摇头。

  我看着黛,只见她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可以看出,她想和那战士理论理论,但到底忍着没
开口。她走回花斑马边上。我觉得她的眼神有些绝望。

  “你会说瓦什尼话吗?”她问道。

  “只会几个词儿。不过像大部分南方人一样,他们也说沙漠语。巴莎……”虽然我很想碰碰
她,但到底没伸手,“黛,我会小心说话的。我知道,这对你太重要了。”

  黛断断续续地出了口气:“我知道,我——明白。可是——”她摇了摇头,“我只是怕他已
经不在这儿了。我怕他已经被卖给别人了……我怕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像多数男人一样,一言不发地把忧心忡忡的女人抛在身后,自
己转身走进族长的帐篷。

  一进帐篷,我就看见了贾梅尔。

  我猛地停下脚步。身后的帘子已经落下,黛看不见帐内的情景,更看不见自己的弟弟。那孩
子和瓦什尼人一样,扎着辫子,穿着短裙,裸着身子。他头发金黄,眼睛湛蓝,皮肤雪白,身上
没佩剑,也没戴人骨首饰。

  这说明,他和普通瓦什尼人是不一样的。

  他比黛矮一点,轻一点。但他永远也不可能长得更高更壮。他已经成了个阉奴。我看着他。显
然,这可怕的事实已经影响了他的发育。

  以前我也见过这种情况。有的阉奴不会像萨波一样发胖,也不会像女人一样扭捏,和正常男
子没什么区别。但是,你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他们和常人的不同。

  他们的眼神变了。可怕的生理缺陷会伴随他们一生。

  我没有任何表示,仿佛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他。我一声不吭地站
在原地,默默承受着突如其来的恐惧,震惊和悲伤。

  贾梅尔向帐中退去。我看见一个老人坐在帐中的小地毯上。这个人领导着整个凶悍的瓦什尼
部。他一头白发,满脸皱纹,浑身发抖。老人右眼上罩着一层白雾,已经半瞎了,左眼也已经显
出失明的征兆。他直挺挺地坐在毯子上,等贾梅尔回到自己身边。

  男孩站回原地,老人马上抓住他柔软白嫩的胳膊,再也没有放手。

  黑地板板,这该叫我怎么办!
  我很快拿定了主意。老族长问起我来此有何贵干时,显然很期待我会提出些贸易要求。我对
他和盘托出,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来意。

  该说的都说完后,我将视线转向贾梅尔。那双和黛一样的蓝眼睛也望着我。他一声不吭,脸
上没有惊讶,没有悲伤,也没有欣慰。若是换作其他人,可能会以为这孩子怕受罚,不敢做出什
么表示。但我很清楚:这老人很依恋自己的北方奴隶。他依靠他,信任他,绝不会伤他一根寒毛。
不,他连骂都不会骂他一句。

  老人开口了。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用沙漠语向我叙述了贾梅尔的经历。没错,阿拉达的确
是把这北方男孩当作贸易协定的筹码,族长也收下了这件赠礼,但他的地位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他不是楚拉。动手阉割他的不是瓦什尼人,割掉他舌头的也不是瓦什尼部。

  我终于明白贾梅尔为什么一言不发了。他是哑巴,根本说不出话来。再说,他身带残疾,本
也不想开口。

  “是阿拉达干的。”我简单地说。

  老人点了点头,我看见他的下巴在颤抖。他模糊不清的眼睛里闪着泪光,颤抖的双手虚弱地
握着贾梅尔,嘴角抽动了两下。“如果这孩子已经不是男人,北方女人还会要他吗?”

  我看着注定一生身带残疾的贾梅尔。他本不该和黛如此相象。我很清楚黛的想法:无论她弟
弟受过怎样的折磨,她也不可能弃他不顾。

  但是我不能代她表态。“我想该由那女人自己来说。”

  老人顿了一会,终于点点头,做了个默许的手势。我站起来,走出帐外,鼓足了勇气,才对
贾梅尔的姐姐叙述了刚才的所见所闻。

  黛默不做声地听我说完,什么也没说就向帐篷中走去。

  按说我不该跟进去。但黛不会说沙漠语,贾梅尔又说不出话来,只有我能把她的话翻译给族
长。

  钻进帐篷时,我看见贾梅尔和黛都在哭。老族长脸上也挂着泪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黛没有看我。“问问族长,他愿意放贾梅尔走吗?”

  我翻译了她的话。老人哭着点了点头。

  黛抽噎着:“问问贾梅尔,他愿意跟我走吗?”

  过了很长时间,贾梅尔才点了一下头。但我看见他白净的手依依不舍地握在老人那盖满斑点
的手上。
  黛已经擦干了泪水。“虎,你帮我谢谢族长吗?对他说——苏尔哈亚。”

  我照做了。贾梅尔在族长的催促下站起身来,跟着姐姐向帐外走去。

  但黛在弟弟胸前轻轻推了一把,把他挡了下来。她轻声说了几句北方话,眼睛里又泛起泪光
话一说完,她伸出双臂,抱了抱自己苦寻了五年的弟弟,卸下了自己对他的责任。

  过了一会儿,我和她一前一后走出了帐篷。

二十四

  我们走下山坡,在庞加边找到一块绿洲。黛和我一路上面无表情,什么也没说。她坐在六颗
棕榈树投下的阴影里,背靠石墙,安安静静,一声不吭。从黛的眼神看来,她仿佛直到现在才恍
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似的。

  实现自己的目标往往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知道大功告成时,你可能会得意上那么一会儿
但这感觉不久就会被成功后的无力感取代。黛的情况则更糟:她知道,自己从头到尾白忙活了一
场。

  严格说来她也不是一无所获,不过表面看来的确如此。

  “他们对他很好,”我说,“他和阿拉达在一起遭了两年罪,但瓦什尼人很照顾他。他们尊
重他。”

  “我心里好空。”黛只答了这一句。

  这句话里满是苦涩。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太阳下山时,她已经拿出火绒,用枯叶在树边生
了堆火。我们坐在毯子上,吃着东西,喝着酒,各怀心事地沉思着。沙漠上一派落日时的景象。周
围静悄悄的,只有风呼啸着吹过篝火,风声中夹杂着两匹马的鼻息声。

  黛转过脸来,表情里充满痛苦。“为什么我心里这么空!”

  “因为世事难料,你已经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啦。”我微微一笑,“这可不同于圈内的较量
巴莎。没有剑舞,没有剀殿和安剀殿……没有人教你,你更不可能靠技巧和苦练对付过去。这次
连魔剑都帮不上你的忙。不管南方剑还是北方剑,碰上这种事都没辙。”

  “这太让人难过了,”她说,“太让人难过了……”

  “以后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哪。”

  我们肩并肩靠在石墙上。透过肩头那层薄薄的斗篷,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度。我们下马时
就拿下了剑带,但两把剑就躺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我们俩都不是傻瓜。
  我琢磨着,不妨偶尔换种方法欣赏身边的女人,关注一下她坚韧刚毅的一面。如果她没有寻
欢的意思,偶尔收敛一下倒也不错。我认识很多喜欢打趣,渴望拥抱和热吻的女人,但黛可不是
普通女人。——黛就是黛。她最重要的身份是剑舞者。而我也尊重她的选择。

  然而,我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她对我具有前所未有的吸引力。

  黛的想法看来也和我一样。她双唇一动,脸上笑意渐浓。只见她斜眼瞟着我,一双眼睛仿佛
会说话。“我们有约在先,剑舞者,”她说,“当初要不是这约定,你也不会下场跟我较量。我
那时身无分文,只能给你允诺这样的回报。”

  我耸了耸空荡荡的左肩:“我们可以把阿拉达那袋钱分了。你的债完全可以一笔勾销,巴莎

  “这么说你是在拒绝我?”黛诧异地问,看上去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她似乎没怎么着恼,
却也没有特别宽心。“你耐心地等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却要拒绝我?”

  我笑了:“耐心都是逼出来的。不,巴莎,准确地说,我既是在拒绝你,又没有拒绝你。”
我伸出手,将她的散发拨到耳后,“我不想把这种事弄得像做生意一样,——我不想让你觉得
自己在尽义务,即使你真心想报答我也不行。”我粗糙的手指拂过她的斗篷时被丝线挂了一下,
“我也不想在你空虚寂寞的时候趁虚而入。你的旅途才刚刚结束。”

  “是吗?”黛淡淡的眉毛微微一挑,“你现在可不是爱拉曼认识的那只沙虎,对不对?”

  我大笑出声来:“不,卫海在上,当然不。”

  黛冰凉的手隔着衣料搭在我胳膊上。她和我一样,手上也生了茧。

  “我可不是寂寞,虎。你觉得这样怎么样?——我们有来有往,平等交流。忘记该死的理由
闭上眼别多想?”

  “平等?”南方男人从没听说过床第间的事还能平等。从小我们就知道,男人比女人更优越

  当然,男楚拉除外。

  黛轻笑起来:“就当这是场剑舞。”

  我又想起以前那个梦:黛和我站在圈中,彼此相对。我不禁微笑起来。黛正邀我踏进另一种
圈内。以前的梦已经成为过去,她在为我编织崭新的梦。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想了想,“这想法倒挺有趣,巴莎。”

  “其实我和爱拉曼也没什么不同。”虽然黛没笑,但我看见她嘴角动了动。
  “说的没错。”我侧过身,将黛揽进怀里。

  ——就在这时,日落时逐渐昏暗下去的沙地上响起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不,这声音我认识。

  那是瑟伦的声音。他在向黛挑战。

  等等,瑟伦的声音?

  我和黛马上一骨碌跳起来,双双拔剑在手。满月的银光下,一个人从石墙另一边转出来,正
向我们走来。他身后远远地站着一匹无比眼熟的马。

  我的大公马——

  现在可不是操心马的时候。瑟伦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很聪明,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就下了马。
难怪我们那两匹马一直没动静。

  刚才两位马主人又被欲望(或者说,——爱?爱怎么说怎么说吧)烧昏了头脑,没有听见
他的脚步声,——半点也没有。

  他还穿着那件鼠灰斗篷,兜帽搭在肩膀上。他和我差不多高,那头和我一样的棕发里夹了点
灰色。不过,因为我在金矿里掉了不少肉,现在他要比我重得多。

  瑟伦看着黛:“我们的剑舞还没完。”

  “等等,”我插嘴道,“你不是被阿菲特带走了吗?”

  “我这不是又回来了。这里没你什么事,南方佬。”

  “那可不一定,”我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这好象很明显吧。那女人和我的事还没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黛,当我不存在似的,“
我是来继续那场剑舞的。”

  “就算是这样吧,”插嘴和我的人生信条一点也不矛盾,“你找那女人‘有事’前,能先
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吗?”

  瑟伦板着脸:“阿菲特已经没有主人了。鲁萨里也没有坦吉尔了。”

  好吧,听他这么说我倒并不太惊讶。阿里克说过,拉哈穆不是个聪明人,而瑟伦显然也并不
好惹。
  我盯着这个不好惹的家伙,只见他脱下鞋,解掉斗篷,拿下剑带,身上只留下一块腰布。他
手里的剑已经出了鞘,剑刃上奇异的符文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在淡紫色的奇钢间熠熠生光。

  我们再一次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我再一次面对这个想对黛不利的男人,心里再一次腾起杀意

  但是,黛的剑舞与我无关。

  黛也脱下斗篷和鞋,解下剑带,将这些东西放到一边。她手持长剑,转过身来看着我。“虎。
”她平静地说。

  我从衣堆和石墙边退开,走近火堆,用“绝击”在地上画起圈来。月光皎洁,足以视物。火
光耀眼,足以死斗。

  圈一画好,我就收起“绝击”,示意他们将剑放进圈里。两人无声地照做了,随后自觉地退
出圈去。

  两人隔圈对视。银色的月光下横着一个浅浅的黑色圆环,灰色的沙地上有一条细细的黑线。
圈在扭曲,像蛇一样在沙间翻转扭曲。虽然它本身没有尽头,没有终点,但跳跃的火光赋予它活
力,让它看起来仿佛独立的生命体。

  “准备。”

  轻柔的歌声又响起来。我打量着圈心那两把魔剑。同样的银把,同样的符文……对我同样的
陌生。

  我缓缓退到墙边,坐了下来。身下的石头很硬,但我的声音比石头更硬:

  “开始。”我只说出两个字。

  两人同时冲到圈心,同时拿剑。永恒的生死之舞开始了。这一次,瑟伦和黛的差距缩小了,
仿佛他终于意识到对手的实力,不再妄自尊大,也不再因对手的性别而轻敌。

  火光下,沙地显得越发柔软,两人赤着脚在沙间来去。沙圈映着光,时刻变幻着,扭曲着。
线太细了……从我这里几乎无法看清是否有人踏出圈外。

  两剑相交,同时鸣响,我眼前亮起一阵银光。各种颜色一起绽放,夜幕下展开一张光的织锦
光波,光弧,光旋……如刀锋般锐利的光刃划破黑暗。我清楚地看见两人的剑路,仿佛他们正同
心协力编织着光网。这里挑上一剑,那里翻一个剑花,偶尔还飞快地补上几道虚递的针脚。

  攻,守,再攻。闪身,回刺。黑夜变成了白昼,两柄魔剑的撞击声几乎把我震聋。

  举手,投足。他们腕上吃力,带出苍白的光轨。变幻的光线中,黛的表情非常专注,但我看
见瑟伦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笑容非常淡。刚才我一直凝神聆听双剑破空相击时的声音,几乎没有察觉。就在这时,剑
路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光网不见了。瑟伦连劈带砍,蛮横大胆,攻击性十足。他的剑法越来越
接近我的风格。

  他站在圈中,手持北方剑,向另一把北方剑频频展开进攻,但那剑法分明是南方套路。

  我早已离开石墙,皱着眉走到圈边来。现在黛一定大惑不解,她不可能了解这种剑法。

  但是瑟伦也没理由会使南方剑法,我想,否则上次和黛交手时他为什么不用?

  他打乱了黛的节奏。一次,两次,三次……第四次两剑相交时,黛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

  “黛——”不需我提醒,她已经跳起身来,躲过瑟伦的剑,然后倒在地上,一骨碌滚到一
边。虽然她已经没了武器,但瑟伦倒也没伤到她。

  我站在圈边近处,只见北方男子的蓝眼睛里闪着光,嘴角也弯出个洋洋得意的弧度。上次与
黛交手时那个出手谨慎的瑟伦已经不在了。现在,这男人脸上多了一抹冷酷的神色,仿佛他终于
获得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奇异力量。

  “黛——”这次我没有袖手旁观。不等瑟伦再出手,我就一下跳进圈里,揽住黛的身子,把
她抱出圈外。

  黛的吉瓦特玛也躺在一边。而剑的主人愤怒地诅咒着,挣扎着重新站定。“你在干什么?!
你这傻瓜——”

  “我在救你的命。”我俯下身子,把她压制在地上,不高兴地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解
释给你听。”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害我输了剑舞!”黛显然已经怒火中烧。她劈头盖脸地骂着,吐出一
长串北方词儿来。

  瑟伦从圈那头走过来。战歌一停,剑也在他手中安静下来。周围更黑了,只有银色的月光覆
盖着一切。

  “认输,或者弃权。”他说,“我不会给你其他选择。”

  “不行,”黛答道,“剑舞还没结束。”

  “你已经出圈了。”

  这规矩倒是和南方一样。只要出了圈,就算是输了剑舞。的确,除了认输或弃权,她没有别
的选择。

  “又不是我自己出来的!”黛吼道,“你也看见了,都怪他!”
  “那就是他让你弃权的咯?”瑟伦微笑道。“事已成了,以什亚。”他顿了顿,“哦,对不
起,我该叫你安以什亚才是。”

  “我是剑舞者,”黛不甘示弱,“没什么等级不等级的。我们重新来过。”她挣扎着想站起
来。“虎——让我起来——”

  “不。”我手上毫不松劲,“你感觉不到他的剑法变了吗?你难道没发现他和以前不一样?
”我转头看着瑟伦,“他已经不是和你在鲁萨里交手时的他了。他——整个人都变了。”

  “也不尽然。”瑟伦站在圈边说,手里轻巧地握着血刃的银柄。“我还是以前的我,沙虎。不
同的是这把剑。”

  黛皱起眉头:“这不还是你的剑吗?”

  “你做了什么?”我厉声问,“你到底对拉哈穆做了什么?”

  “我杀了他。”瑟伦耸了耸肩,“那傻瓜坦吉尔居然敢动我的吉瓦特玛。连你都该知道,这
玩意除了我没人能碰。我很聪明,没有及时阻止他。”他看着黛,脸上露出个笑容,“这都是跟
你学的,安以什亚。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你就会不顾一切地弄到手。”

  “你又淬了一次剑。”黛的身子僵在我怀里,“你重淬了吉瓦特玛。”

  “你的剑能唤来冰雪与风暴,”瑟伦说,“你那把剑能从风暴中汲取力量!不光我知道,
每个熟知吉瓦特玛历史的学徒都知道。——虽然我还不知道你那把凶器叫什么名字。”他野蛮地
眦着嘴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怎么才能打败黛丽拉那把赫赫有名的吉瓦特玛呢?只有用
热,用火……将所有来自南方的力量注进这把剑里。”

  “瑟伦,吉瓦特玛禁止重淬——”瑟伦根本没理会她。事实上,也许他根本没听见她的话。

  北方男子的大手抚摩着闪光的符文。“你能感觉到,不是吗?它多温暖。它让你虚弱,吸收
你的力量。否则我怎么可能把那玩意从你手上打下来?”他微笑着,“我知道什么是规矩,你也
知道,安以什亚。但是,胜利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赢。——是的,我重淬了吉瓦
特玛。我用了禁咒。”

  黛的嘴抿成了一条线,唇上没有半点血色。“你毁了安剀殿的名誉。”

  “完全正确,”瑟伦没有否认,“不过他已经死了。”

  黛不再挣扎,只呆呆地伏在原地。我放开她,缓缓坐起身来,擦掉手上的沙。“如果我没猜
错,通过重淬,你不光得到了南方的热与火,还学到了南方的剑法。”话说回来,他的块头配上
南方剑法倒正合适。

  “没错,”瑟伦点头道,“坦吉尔比你弱得多,大概只能算三等剑舞者。不过他也是个圈内
人,通晓南方剑式。加上我本身的实力,用好这点新本事也不难。”
  “有可能。”我承认道,“不过,如果你的对手也是南方人,情况可能就不大一样了。”我
脱下鞋,解下斗篷,把它们和剑带一起丢在沙地上。“轮到我上场了,巴莎。”

  “这是我的战斗——”黛抗议道,“虎,你的身子……你现在还不能和人动手啊。”

  她说得没错,不过我们已经别无选择。“回家以后你不要再下场剑舞了。”我语气刻板地说
“你太骄傲了,根本不会耍花招。我就不一样了。让我代你出手准没错。”

  “你是想感谢我帮你杀了阿拉达?”

  我大笑起来:“不太准确。我只想给这头山羊崽子一点颜色看看。”我说着,对黛露齿一笑
“回家吧,去见那些要给你定罪的人。你还有希望。与其和瑟伦拼命,不如到他们那里试试运气。
这家伙不把你碎尸万段绝不会罢手。”我摇摇头,“黛,他已经坏了剑舞的规矩。他霸占了不属
于自己的力量。和我们一样,他也别无选择。”我拿起“绝击”,走进圈去。

  瑟伦扬起眉毛:“这女人怎么办?投降还是弃权?”

  “必要时安以什亚自会低头,”我答道,“你愿意接受一位七等以什亚的挑战吗?”

  北方剑舞者笑了:“谁给我们当裁判?谁来宣布剑舞开始?”

  我走过他身边,把“绝击”放在圈心。“在南方,我们事事自己动手。”

  瑟伦平静地接受了我的挑战。他也走进圈心,将重淬过的吉瓦特玛放在“绝击”边上。两把
剑尺寸相近,长短相仿,也许重量也差不多。瑟伦和我以前块头不相上下,但现在我要比他轻上
许多。也许这对我的速度和技巧都会产生影响。——我的力量已经在阿拉达的金矿里大大削弱了。

  “我可以先问你个问题吗?”我说。

  我的对手皱着眉点了点头。

  “你是从哪儿找到那匹马的?”

  显然瑟伦没料到我会有此一问,他阴着脸瞪了我一会,才叹着气耸了耸肩。显然,理解与宽
容都不是他的美德。“我是在沙漠里找到它的。那时候它正站在绿洲里,身边有个死透了的汗吉
人。”   

  我笑了笑,示意剑舞可以开始了。

  瑟伦唱起战歌,我则沉默地踏着舞步。

  各种声音交相共鸣:剑刃的碰撞声,脚踏沙地的橐橐声,急促的呼吸声,不由自主的呼喝
声……还有南方金属与北方奇钢摩擦时的锐响。那把在北地铸造的魔剑饮过南方坦吉尔的血。
  各种颜色混杂交错:瑟伦的剑上反射着夜色与月光,倒映着群星与营火。长剑带着一片刺眼
的光芒划破黑暗。那是包罗万象的北方奇光。

  太多声音,太多颜色……

  太多了——

  ——火……

  太多了——

  ——热……

  太多了——

  ——光——我只觉得手心里一阵剧痛。

  “虎——不——”

  我惊讶地定了定神。瑟伦站在一片白光中,立在我面前。我突然觉得握剑的感觉有些奇怪。

  是“绝击”。

  我低头看去,只见“绝击”已经拦腰断为两截。我听见瑟伦的剑破空时的呼啸声。白光照亮
了黑暗的夜空。

  “虎——不——”

  是黛的声音。我一骨碌滚到一边。凛冬狂风的寒意和庞加夏日的酷热同时包围了我。我听见瑟
伦心满意足的笑声。

  “他已经没有剑了,瑟伦!”黛大喊着,“你会让安剀殿蒙羞!”

  光暗下去。凛冬和酷暑同时消失了。我跪在沙地上,手里拿着半截断剑。瑟伦冷着脸俯看着我

  我的“绝击”。

  我空茫茫地看着断剑。是它不够强吗?不,这把剑由青钢打造,受到刹度的祝福,以前没人
能伤它分毫。是的,用寻常手段永远别想折断它。

  我盯着瑟伦手里那把重淬过的血刃。怪异的图案覆满剑柄,怪异的符文遍布剑身。我恨它,
也恨它那种异乎寻常的力量。是它毁了“绝击”。
  带妖术的魔剑受到法术加持,但终究是欺诈者的兵器:它并不比“绝击”更强。

  我的“绝击”。

  “你们两个,”瑟伦说,“投降还是弃权?”

  “绝不。”我又惊又怒,再也说不出话来。但这两个字已经足够了。

  瑟伦叹了口气:“你已经没有剑了。难道还想空手打败我不成?”

  “不。”黛说着,再次走到圈边。

  “巴莎。”

  她手持血刃走上前来,——将它放在我手里。

  “用她去战。”她说话间轻柔无比,把声音送进我一个人的耳朵。“她名叫波瑞尔。”

  瑟伦喊了句什么,好象是在谴责她悖誓什么的。那是关于剑的誓言。她对我说了剑的名字。不
过这已经无关紧要了。现在,这把剑的主人是我。

  波瑞尔。冬日的寒风咆哮着冲出北地群山,刺骨的冰风暴终日肆虐,让人寒彻骨髓。但是,
我以冰为荣,以风为荣,以痛为荣,——它们是我胜利的向导。

  波瑞尔:她是一把剑,一把奇钢打造的奇兵,是北方的代表。它吸取了黛的力量,也吸取了
那位安剀殿的技巧。

  北方剑舞者不是南方佬的对手。

  这是一场怎样的剑舞啊。我和瑟伦剑剑直指要害,狠不得将对方剜心破肚。没有花招,没有
取巧,没有发光的剑痕,也没有精巧的轨迹。圈内只有纯粹的力量,以及狂野的怒火。

  削,挥,砍。迎剑,震剑。攻击,缠斗,回刺。剑剑直指敌人项上人头。

  重淬过的剑让他强上加强。但是,黛的剑使我如虎添翼。我比他更强。

  ——火——

  ——光——

  ——剧痛——

  寒风呼啸……
  “虎?”

  我恢复意识时,周围一片寂静。睁开眼睛后,我才发现天已大亮。我咬着牙,准备忍受伤痛
的折磨,但是身上什么感觉也没有。“黛?”

  她一时没有答话。我换了个姿势,翻过身来,只见自己还躺在圈里。我隐约记起自己刚把剑
插进瑟伦腹中就昏了过去。

  我扭头看去。瑟伦已经死了。——看那副血溅五尺的惨相,不死就怪了。

  我又转过头来:“黛?”

  我看见了她。北方姑娘还跪在圈外,不愿踏进战场半步。对她来说,无论发生了什么,规矩
就是规矩。

  黑地板板。我慢慢地站起身来,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睛进了沙,感觉像着火一样。我定了
一会神,抬手揉了揉眼。“那把剑真绝了,巴莎。只要有了它,要战胜谁都不在话下。”

  “现在能把她还给我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圈中的剑。不知道现在她还让不让我碰她。

  黛笑了:“虎,她再也不会咬你啦。你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

  我拾起剑,把她递给黛。“这么说,想用这把剑,关键是要知道她的名字?”

  “多多少少。我还没说完——好吧,那是秘密。”淡淡的眉毛紧蹙起来,“我不能对你说,
毕竟你不是北方人,也不会说北方话。你要花上很多年才能理解,还得找位安剀殿学会一整套规
矩。”

  “你就是位安剀殿。”

  “不,”她看了看我身后瑟伦的尸体,“我和他一样,没资格当安剀殿。安剀殿从来不杀人

  我也看了看那尸体。“按北方习惯,死人是要土葬的吧?”

  “没错。”

  于是我顶着南方的太阳,把瑟伦埋在棕榈树下。

  黛坐在花斑马上低头看着我。“那把剑已经和普通剑没什么区别了。”她说,“瑟伦死了,
再没有人知道它的真名。它在你手里不会发挥出从前那种力量。不过——它好歹也是把剑。它不带
魔法,不是吉瓦特玛,只是把普普通通的剑,但它总能派上用场。”
  “我知道。”的确,北方剑老老实实地待在我手里,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寒气消失了,只剩下
一柄奇特的图案,一刃陌生的符文。即使黛认识那种文字,她也没有解释给我听的意思。“可是
它到底不是‘绝击’。”

  “当然,”她承认道,“对不起,虎。我知道那把剑对你很重要。”

  我叹了口气,心里又是一阵难过。“绝击”已经不在了——“好吧,泼掉的阿奇维酒已经收
不回来了。我也无能为力。”

  “的确。”黛面向北方看了一会,“我已经决定下面要去哪儿了。也许现在我就得动身……
你知道,穿越庞加的路很长。”

  “还记得我教过你的那些地标?”

  “当然。”

  我点点头,走到大公马身边,将那把北方剑插进鞘中,然后翻身坐进盖着薄毯的马鞍里。

  “去吧,黛,趁着你还年轻。”

  她微微一笑。“我现在还不算太老。”

  当然。作为一个闯荡南方的女人,她确实相当年轻;对于沙虎来说,她也实在年纪太小。

  不过……

  “我有个提议。”我说,“他们还要再过一年才能派人来找你。再说,圈内没有人是你的对
手。”说到这里,我不觉微笑起来。我知道,她一定以为我这句话后会紧跟着一句“除了沙虎”。
“你自由了,黛。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可以一起靠这两把剑吃饭。”

  “不。”阳光照在北方姑娘金白的头发上,“这种事还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好。我希望能有
其他偿还血债的方法……”她皱了皱眉,“即使面对那些为安剀殿而哀悼的人,我也不会道歉。
但是,我很快就能不带负担地面对他们。我要去接受我的判决,而不是逃避一辈子。”

  我笑了:“能好端端地走路,为什么要逃?”我向鲁萨里的方向调转马头,大公马妥协了。
“我要把你的打算告诉阿里克。我想他会感兴趣的。”

  黛点了点头。“再见,虎。——苏尔哈亚。”

  “你不必谢我。”我拍了拍花斑马的屁股,“回家吧,黛。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她一夹马肚子,一路快步骑去。
  大公马见同伴走了,马上又是蹦又是跳。我忙拉住缰绳。这牲口也想跑起来,抄到花斑马头
里去。它想打败对手,证明自己是匹举世无双的好马。

  “你和我真像,老伙计。”我露齿一笑,拍了拍枣红色的马脖子,“看到我很高兴吧?”

  作为一匹正常的好马,它没有开口答话。所以我直接忽略了它的情绪,一提缰绳向东骑去。

  我没有纵马狂奔。骑在这种牲口上时,狂奔这种事最好想都别想。你永远不知道它什么时候
会突然一耸肩膀,一低脑袋,把你摔个四脚朝天。这种滋味可不好受。一旦摔断脖子,连小命都
得玩完。

  于是,我任它慢慢走着,心里琢磨着过去的事,趁着这档儿好好动了动脑子。

  ——阿拉达死了,我不能回竺拉。最好绕过那里,换条路回鲁萨里——

  我提缰停马。大公马扭着身子撂起蹶子来,不高兴地喷着鼻息,催促我赶快拿定主意。

  我没有理它,反而向黛的背影望去,看了一会儿。

  向北去的小马远远地扬起一片藏红色的沙尘。她的白斗篷在身后招展——

  “呵,黑地板板。反正我们也没什么事好做——”

  ——我转过马头,向北方骑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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